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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离婚、非婚生子女、单亲家庭(绝大多数是单身母亲)泛滥的现象,显示着两性之间的人伦关系陷于危机;那么全球各地兴起的一股青少年强势文化,则指向世代之间人伦关系的重大转变。青少年作为一支具有强烈自我群体意识的族群,年龄层从青春期发育开始一直到25岁左右,已经发展为一股独立的社会动因——发达国家少年男女的青春期萌动,更比上几代提早数年(Tanner,1962 p.153)。60和70年代最惊人的政治现象,就是这一年龄层的社会总动员。在政治意味比较没有那么浓厚的国家,这一代为唱片业带来了巨大财富;75%~80%的总出片量——总而言之就是摇滚者音乐——全部被14岁至25岁之间的消费者买去(Hobsbawm,1993,pp.28,39)。60年代,各种文化异议边缘分子期待的政治激化现象,也由这个年龄层的男女一手包办。向下他们排除儿童,甚至连青年期也一概抹煞(对他们来说,青年期之意,即意味着还不太成熟的半成人);向上除了几位大师级人物尚能豁免之外,更完全否定30岁以上众人的一切人性地位。天地之间,唯我族群独尊。
各地激进极端的青年男女,除了在中国是由年迈的毛泽东领军之外(见第十六章),其他都是由同龄的群体带队。当时覆盖全世界的学生运动浪潮,更是如此,即使连学生运动引发的工人事件,如1968-1969年间法意两国的工潮也往往由青年工人发起。也只有从来不曾有过半点实际人生经验的年轻人,才会提出如1968年巴黎五月工潮和意大利次年“炎热的秋天”那般大胆可笑的口号:“我们什么都要,而且现在就要!”(tutto e subito)(Albers/Goldschmidt/Oehlke,pp.59,184)。
青少年作为追求“自治”地位的新族群,一个单独成立的社会阶层,更因某种现象,大大扩展其象征意义。其象征意义之丰富,可说自19世纪初浪漫时期以来所未有:英雄的年轻岁月,与其肉体生命同时终结。这种生命倏忽的英雄形象极为普遍,在50年代便以早逝的歌星詹姆斯·迪安(JamesDean)开其端。其后成为青年文化宣泄口的摇滚乐坛,更找到标准的理想象征:巴迪·霍利(Buddy Holly),贾尼斯·乔普林(Janis Joplin),滚石乐团的布赖恩·琼斯(Brian Jones),鲍勃·马利(Bob Marley),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以及其他多位广受崇拜的偶像人物,都成为早夭生活方式下的牺牲者。他们的死亡,之所以沾染上浓烈的象征气息,是因为他们代表的青春,先天就拥有永恒的意味。演员这份行业,也许可以从事一生;可是作为一名“青春偶像”(jeune premier),却注定只能发出片刻的光芒。
青少年一族的成员虽然一直在变——通常一个人能够跨身所谓学生“代”的年限,往往只有三四年极短的时间——但是后浪推前浪,它的座位始终不空,一定有人填。青年人自觉到本身是促进社会作用的一个因子,这种青年自我意识增长的现象,也日益为社会所觉察。而其中的商人自是不遗余力,大肆欢迎。至于老一辈人,虽不情愿,也只有勉力接纳。市面上充斥着针对青少年的产品,为凡是不愿意在“儿童”与“成人”之间选择其一者,开辟了另一个广大的空间。到60年代中期,甚至连巴登·鲍威尔(Baden Powell)自己一手创建的英国童子军组织(English Boy Scouts,也不得不把组织名称的男童部分去掉,作为向时代气氛低头的表示。还将制服中原有的宽边圆帽,换成强制意味比较不那么强烈的法式贝雷帽(Gillis,1974,p.197)。
其实社会中分出年龄层团体,此事并不自今日始,即使在资产阶级式的文明中,社会也一直承认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在性功能的发育上已臻成熟,可是在智能及其他生理方面仍在继续成长,对于成人生活也毫无实际接触与经验。现在则由于青春发育期提前开始,身高体型也提早达到成人期的身量(Floud et al 1990),这一群人的年龄日益降低,但是并不能改变社会一向便有他们存在的事实。唯一造成的改变,在于青少年与父母师长之间的紧张关系因此升高,因为后者依然坚持将他们当作小孩看待,可是青少年自己却觉得已经长成了。传统资产阶级的氛围,往往预期其青年男子会度过一段喧嚣狂乱的成长期,在这段“年轻放荡”的日子过去之后,必将“安定”下来。新时代兴起的新青少年文化,却在三方面与以往的看法大异其趣。
首先,所谓“少年十五二十时”,如今不再被视作成人的预备时期,却意味着完成人生成长的最后一个阶段。人生,就像运动一样,以青少年时为其高峰(在今天,又有多少数不清的少年郎希冀在运动场上扬名),一过30岁,便显然开始走下坡路了,对运动的兴趣也大为降低。可是在社会的现实正好相反,权势、成就、财富,却随着年龄增加(只有运动界及某些演艺界是例外,又或许纯数学也可算作其一吧)——这个现象,毋宁说是人世间不合理安排的又一佐证。请看直到70年代,战后世界可谓完全掌握在老人手里,“老人政治”现象之盛,甚至比前代有过之无不及。换句话说,这些在位的老人——绝大部分是老头子,老太婆少之又少——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有的甚至在大战开始时便已成年。这种老人当道的现象,不独资本主义世界(阿登纳、戴高乐、佛朗哥、邱吉尔),甚至连共产党世界也不例外(斯大林、赫鲁晓夫、毛泽东、胡志明、铁托),并包括各前殖民地的大国(甘地、尼赫鲁、苏加诺)。即使在军事政变出身的革命政权当中,也少见40岁以下的领袖——而事实上以军事政变达到政治改变的,往往多由低级军官为之,因为比起高级将领,前者的行动就算失败,损失也比较少。因此当年仅32岁的卡斯特罗夺得古巴政权时,少年英雄,意气风发,一时间在国际上引起多少冲击。
但是,世界虽然仍握在老人手里,他们却已经默默地,也许甚至不觉地,将位子一点一点地让给年轻一代了。至于欣欣向荣的化妆品业、护发用品业、个人清洁品业,更受年轻消费者欢迎不暇。这些行业的繁荣兴旺,绝大多数得益于少数发达国家的财富积累。60年代末期开始,各国兴起一股将投票年龄降至18岁的趋势——即美英德法4国——对于青年男女开始(异性)性交的年龄,社会上也有普遍认可降低的迹象。另一个趋势却是,随着人类平均寿命的延长,老人比例大增,以及——至少在幸运的上层阶级和中产阶级里——老化现象的延后;退休年龄却也提早来到,到了公司经营拮据之时,“提前退休”竟成了裁减人事的最佳渠道。大公司主管年过40,一旦失业,会发现处处碰壁,觅职之难不亚于白蓝两领职工。
青少年文化的第二项新特征,直接由第一项而来:即这项新文化运动成为“发达市场经济”的主力部队。一是因为当今年轻一代,代表着一股极为集中强大的购买力量;一是由于如今每一代新起的成人,本身也都曾是具有自我意识的青少年文化的一部分。他们既走过这段社会化的路程,精神上自然接受其洗礼,带有其标志。而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科技惊人发展,吸收学习能力强劲的年轻人,自然比年长保守者占上风,或至少比适应能力已渐僵化的年龄层占有极大的优势。美国的IBM,日本的日立(Hitachi),不论其管理阶层的年龄分布如何,新电脑、新软件的设计人员,却都正当双十年华的时期。虽说这些机器程序的设计,都是以“傻瓜也能用”为原则,可是对那些不曾和新科技一起成长的那代人来说,显然比新生一代吃亏多了,孩子们如数家珍,父母却完全没有概念的新事物新知识越来越多,相形之下,父母所能教给儿女的东西仿佛越来越少。两代之间的角色,似乎来了一个大翻身。美国大学校园更首开风气之先,来来往往的青年学生人人一条破牛仔裤,他们要学工人百姓的穿着,故意不要像他们的长辈那么高贵讲究。这副打扮,逐渐向外传染开来,于是不分上班放假,处处可见到牛仔裤;在某些所谓“创意性”或嬉皮式的工作圈里,甚至可以看见牛仔裤的主人,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
都市青少年文化还有第三项与众不同的特质,即其惊人的国际化现象。牛仔裤与摇滚乐,成为现代摩登少年的标志,成为注定将变为多数的少数人的记号。这种现象,不独一般正式容忍它们存在的国家为然,就连苏联的青少年,从60年代开始至今,也纷纷追逐这股牛仔摇滚之风(Starr,1990,chapters 12-13)。有的时候,摇滚歌曲中的英文歌词甚至无须翻译,同样可以令青少年如痴如醉。此情此景,固然反映美国通俗流行文化及生活方式的霸权地位——披靡全球,所向无敌——我们同时却也要注意一个真相:其实西方青少年文化的心脏重地本身,也是与文化沙文现象持相对立场。这种反文化沙文的心态,尤其可以从他们对音乐趣味的取舍看出来。他们非常欢迎来自加勒比海、拉丁美洲的风格,80年代开始,更对非洲风情情有独钟。
文化霸势的现象并非自今日始,但是其中的运作方法已经全然改观。在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美国电影业是其主要的传播媒介,事实上也是当时唯一拥有全球发行网的事业。二次大战之后是电影观众人数的最鼎时期,高达数亿。随着电视及各国电影事业的兴起,以及好莱坞影棚作业体制的结束,美国电影业的霸势稍有失色,也流失了许多观众。1960年美国电影的年产量,即使将印度日本两大电影王国除外,也不及全球影片总产量的六分之一(UN Statistical Yearbook1961)——不过后来它还是扳回几许颓势,再振雄风。至于电视事业,由于市场分布甚广,语言类别过多,美国倒从来不曾计划在国际间建立与电影独霸程度相等的王国。因此它的青少年文化风格,乃是借着某种非正式的渗透直接散布;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它的信号乃是经由英国转运,对外扩大传播。其中媒介,先为唱片,后是录音带;而两者的行销渠道,不论今时以往,却都是以有年头的古老方式——无线电广播。年轻人中日盛一日的国际旅行风气,将一小群一身牛仔衣裤的青年男女——人数虽少却日渐增多——连带着他们的影响力,川流不息地送往世界各地。各国大学之间,从60年代开始,也建立了快速交流传播的设施。于是借着向世界各地传送的文化形象,借着徒步天涯年轻旅人的亲身接触,借着各国大学生日益密切的联络网路;更重要的,借着广大消费社会时尚流行的强大力量及侪辈压力,青少年文化向世界各地传送,一个国际性的青少年文化于此诞生。
这股新文化出现的时机,可能会在更早以前产生吗?答案是绝对的否定。因为若不到这个节骨眼上,青少年文化的皈依人口定将减少许多——不论就绝对数字或相对数字而言,皆是如此。因为只有到了这个年代,就学年限才大为延长,大学里也才开始同时广收男女学生。同年龄的青年男女,从此在校园里共同生活,青少年文化的人数,因此大为扩张。更有甚者,那些提早离开学校,加入全职就业市场的少年男女(在一般发达国家中,多为14至16岁之间),在金钱上也远比先辈拥有更为独立的支付能力。这还得多亏黄金时代百业兴盛全面就业的繁荣所赐,也得感谢他们父母一辈经济能力的好转,子女收入对家用负担贡献的比例,自然也相对减轻。青少年市场于50年代中期首度被商人发现,掀起了流行音乐工业的革命;在欧洲,则彻底改变了以大众市场为导向的时尚工业的面目。英国的“十五少年潮”(teen-age boom),即在此时开始;主要基础,是来自都会中骤然集中的一批收入颇丰的年轻少女,她们拥入不断扩增的写字楼和商店工作,手上可支配的收入往往比少年男子为多,再加上当时女孩子尚未染上传统男性特有的花费习惯——烟酒——因此她们用在其他采购上的能力自然更为可观。少女们“雄厚的消费实力,首先在以女性为主要对象的行业上显现出来,如女衬衫、裙子、化妆品及流行歌曲唱片等等”(Allen,1968,pp.62-63)。至于流行歌曲演唱会广受少女的欢迎更是不在话下,她们是会场上最招人注意也是嗓门最尖的一群。青少年金钱的购买实力,可以从美国唱片的销售量一窥究竟,从1955年摇滚乐问世时的2.77亿美元开始,猛升为1959年的6亿美元,再到1973年的20亿美元(Hobsbawm,1993,p.29)。在美国5至19岁的年龄层中的每一个人,他们在1970年时用来购买唱片的费用,至少是1955年的5倍。而且国家越富,唱片业越兴隆:美国、瑞典、西德、荷兰、英国等国的青少年,平均每人花费在唱片上的金钱,高达其他财力不及但也在快速发展中的国家如意大利、西班牙的7至10倍。如今既可以独立恣意遨游于市场的五光十色之间,青少年自然更易为自己找到物质和文化的认同标记。但是在这个认同新象征的背后,却愈发横亘着两代之间巨大的历史鸿沟,或可说存在于1925年之前与1950年后出生者间的重大差距。这一代父母子女之间的代沟,远比以前任何一个时期为大,从60年代开始,家有青少年的父母都深深感受此中问题的尖锐及严重性。新时代青少年所居住的社会,与旧时代割断了脐带关系;有的因革命而改头换面,如中国、南斯拉夫、埃及;有的由于被外来势力占领,如德国、日本;有的则因为自殖民统治之下解放出来。年轻的一代,没有大洪水以前的世界记忆。上下两代,老少之间,他们唯一的共同经验,可能是一起经历了一场国家大战,如英俄两国的老少曾经一度团结,共度时艰。或是除此之外——即使当老辈人愿意谈谈过去,就像多数的德国人、日本人和法国人勉强为之一般——少年人对长一辈的经验、感受,可谓完全懵然不知。对一名印度的年轻人来说,国会之于他,只不过是一个政府或一架政治机器而已,怎么叫他去了解老一辈曾经将国会视作一国奋斗争取自由之象征的感受?纵横世界各大学经济系的印度青年学子才俊,又怎么能够了解课堂上老夫子的感慨万千;对于年长的后者来说,想当年自己在殖民时代的最大野心,能够向大城里面的榜样“看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黄金时期的到来,加深了这道世代鸿沟,至少到了70年代方才中止。生长于全面就业光明时期的少年男女,如何能体会挣扎于30年代经济萧条黑暗的苍老心境?反之,满身创伤诚惶诚恐的老一代,又怎吃得消年轻浪子的洒脱?对后者来说,工作一事,不再是多年漂流于暴风海上好不容易才寻得的避风港(特别是一份既安定又有养老金保障的工作),职业者,随时唾手可得——如果忽然想去尼泊尔充电一阵子——更是随时可弃之物。这种代沟现象,并不只限于工业国家,因为农民人口的大量减少,也在农工两代与人力机器之间,裂下一道断层深痕。法国老一辈的历史教授,都生长于每个法国孩童均来自农村或至少在乡间度过假期的时代,如今却发现自己得大费周章地向1979年的学生解释,挤奶女工的活儿是怎么回事,堆着粪堆肥料的农舍庭院又是什么模样。这道巨大代沟,甚至波及一向居于本世纪惊涛骇浪边缘的众多人口——世界人口的绝大部分——一向以来,政治上的各项骚动只是远远扫过他们。其中种种热闹纷扰,除了对个人生活造成很少影响的部分,他们都兴趣索然不予置评。可是如今,这份安静清闲却不再有了。
诚然,不论新事物的裙角是否再度掠扫他们而去,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口都比以往年轻了。在大多数出生率始终居高不下的第三世界国家里,于20世纪下半期任何一个时期当中,都有五分之二到半数国民的年龄在14岁以下。不论他们家族之间的关系有多亲密,生活中传统网络的制约有多强大,新一代人口如此众多,两代之间在人生的经验期望上,无法不存在一道巨大的深沟。90年代初期,海外流放多年的南非政治人士重回祖国,虽然飘舞着同样的旗帜,同为南非国民大会党而效命,可是他们的心情,与南非各地城镇新起的年轻“同志”,却有着极大的不同。相反地,索韦托(Soweto)的多数群众,这些在曼德拉(Nelson Mandela)入狱后多年才出生的一代,除了把他当作一个象征或圣像之外,实在难有相通之处。就许多方面来说,这些国家的代沟其实比西方更大——因为后者的老少之间,至少还有永久性的制度,以及政治上的延续性为之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