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了村口来到山脚下,远远便见一堆新土,这便是玉生的坟了,此时坟头的招魂幡尚在风中摇摆。倪春彦将香烛点燃插在坟前,闭上双眼心中默念道:“玉生啊玉生,你自幼随我,虽是主仆名分,实则比叔侄还亲。若你真有何冤屈,当再显灵以示。”心中刚念完,忽听地保一声惊叫,倪春彦睁眼看去,却见坟头上居然盘着一条赤练小蛇,口中红信吞吐不停,目光湛湛甚是可怖。衙役见状怕伤到上司,急忙拿起手中的哨棍想要将那小蛇挑开,那蛇却并不畏惧,仍盘在坟头盯着倪春彦,眼看棍将及身,忽哧溜一声钻进坟里去了。此时又听一声娇呼,转头看时却是何氏吓得花容失色几欲跌倒,幸亏地保在旁将她一把扶住。倪春彦愕然良久,方对几人道:“一条小蛇而已,不必大惊小怪。”又吩咐地保将何氏送回家,自己带着两个衙役回了府里。晚间用过饭他一人待在书房,想着白日之事心中总觉忐忑不定。若说玉生坟头小蛇出现只是偶然,为何自己祈祷之前却并未见到,而刚刚默念完毕那条蛇就出来了,而且只盯着自己看,最后却又钻进玉生坟里?这难道只是巧合吗?不是,决然不是,这其中定有缘故。莫不是玉生的坟里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思来想去,如要探出端倪,非要把玉生坟墓挖开才行。只是大清律法中规定,若非有因,不得无故掘坟挖骨,否则便犯了律条,即使是自己也吃罪不起,轻则丢官而去,重则即时下狱,一世清名也势将付之东流。他在房中来回踱步,一时不能自决。想了良久方下决心道:“身为当地父母官,即应明察秋毫绝无疑案,更何况死去的又是玉生呢?若不能将此事弄清楚,又有何面目为官?纵是拼却头上这顶乌纱帽不要,我也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决心下定,他反而感到一身轻松,当下早早的睡了,待得第二日一早便去了知府衙门,见到上司陈大人禀告了此事。陈大人便问他可有证据,他回道暂时还没有。陈大人皱眉道:“虽说死去之人是你府中人,但仅凭猜测不足为据,若是一意孤行,到时又无证据,恐引发民怨不好交待,你可要三思啊。”倪春彦慷慨道:“下官绝非因个人亲情而假公济私,实因玉生之死确有些蹊跷,故下官才欲行此冒险之事,还望大人准允。”陈大人思虑片刻道:“即是如此,我也就不再相劝。只是国法无情,若是到时没有证据,我当依律治你。”倪春彦喜道:“多谢大人。只是下官还有一个请求,希望大人再多宽限些时日。”陈大人沉吟片刻道:“你我即是同僚,自当多行方便,那就给你七日如何?”倪春彦拱手道:“一言为定,若是下官未能查得证据,任凭大人处置!”
待辞别上司回了县府,他命人传来仵作,道:“你带上家什,随本官去趟三里村。”那仵作开始以为三里村又发生了命案,待弄明白县太爷是要去开棺验尸,不由迟疑道:“大人,上次在下已经细细查验过一次,并未查到可疑之处。此次重新开棺不知是否有新的凭据,否则……”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倪春彦知他心意,皱眉挥手道:“此事你无须担心。有本官在,但开无妨。”仵作听了不再言语,心中却仍不免有些嘀咕。当下倪春彦又点了五六个身强力壮的衙役,命他们带上锄头等工具,随自己一起去了三里村,先将里正及何氏叫来,告知要重新开棺验尸一事。那里正一听满头雾水,想着下葬之前刚验过尸,怎么这才十数日又要开棺再验,不知县太爷到底卖的什么药?
正寻思着,却听扑通一声何氏已跪在了地下,泪水涟涟道:“玉生刚刚入土尸骨未寒,大人却要再来验尸,如此又怎能让未亡人心安?”倪春彦温言道:“数日前玉生刚刚托梦于本官,因此本官心中一直惴惴,总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之处。兼之乡野愚民流言不断,尽是些撞邪遇鬼之类,故而更要查个明白,如此方能平息谣言稳定人心。”何氏听罢俯首默然片刻,又磕个头道:“即是如此,妾不敢不从,只可怜夫君死后仍不得安生,遭此暴尸之罪。”言毕又呜咽不止。这时里正也在旁小声劝道:“大人,小的以为若以托梦为据启人之棺翻覆尸骨,倘再查无实据,恐怕于大人您有不利啊,还望大人三思。”此时附近的村民听说此事也纷纷赶来,围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面上皆带疑惑。
倪春彦见状索性对众人大声道:“玉生之死殊为怪异,究竟是暴疾而亡或是撞鬼遇邪也未可知。为查个究竟,本官决定重新开棺验尸,如检验无据,本官甘心坐罪!”此言一出,众乡民皆鸦雀无声,倪春彦也不再多说,带着衙役仵作即去了山脚下,里正与何氏及众乡民也紧随其后。待一干人来到玉生坟头,倪春彦先点燃香烛默默祷告一番,一来希望玉生九泉之下莫要怪罪,二来企盼此次开棺能有新的发现,不枉他冒的这番风险。待祷告完毕,他便命衙役将坟掘开。几个衙役挥锄挖土轮番上阵,倪春彦在旁却隐隐有些不安,自上次在玉生坟头看见那条赤链蛇之后,他总担心掘坟之时那条蛇又会窜出,因此双眼一直紧紧盯着,可说来奇怪,这次直到浮土掘尽棺木露出,也没见到那蛇的踪影。
倪春彦心中松了一口气,命人将棺木打开,自己带着仵作上前亲自查验。此时天气尚寒,玉生的尸首未曾有丝毫腐坏,倪春彦看见他的容貌不由又是一阵心酸。他与仵作二人由首自足,由腹到背,尽皆细细查验一番,可却未查出半分异样之处,倪春彦无奈,只好命令重新盖棺封墓。此时何氏又扑在坟头大哭起来,直哭得几欲昏绝,而四周围观的乡民尽皆大哗,均感这倪县令太过孟浪,仅凭一梦便掘人坟墓,一时怨尤之声四起。倪春彦大声向众人道:“此次未能查得实据,确是本官之罪。本官已拟好请罪文呈交府台大人,甘愿受罚”说毕便匆匆打道回了府衙。
这晚他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苦苦思索,连饭也未曾吃。夫人骆氏听说此事也很焦急,劝他道:“老爷,玉生的死或许是命数,唯有鬼神才知分晓,你可不要为此坏了身子。”倪春彦正在苦苦思索,忽听鬼神二字,脑中灵光一过便想起了自己的义兄李允儒,此刻他是潜江的城隍,生死之事理应比自己清楚。只是自一别之后阴阳两隔,平日又公事繁忙,自己一直未去城隍庙祭祀过,记得当初分手时他曾经说过,若是日后有为难之处可去城隍庙祷告,如今不正是时候么?想到这里,他精神大振,急忙让夫人在旁铺纸研墨,自己笔走龙蛇写了一篇祷文,将玉生之事源源本本叙说了一遍,并请求兄长指点迷津,待这篇祷文写完,他这才轻舒一口气,草草吃了点东西倒头便睡了。
第二日一早,他带齐香蜡贡品去了城隍庙,那庙中的庙祝听说县太爷大驾光临,心中不免有些嘀咕:“今天既非祭日也非节日,县太爷怎会来城隍庙?”可疑惑虽疑惑,脸上还是堆满了笑容,将倪春彦恭恭敬敬的迎了进去。倪春彦插上香烛,在城隍神的像前俯首默祷良久,又将昨晚写好的祷文放在香盆中烧了,这才回到自己的府衙中。这天晚上他早早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睡了,夜间正睡得朦胧时忽听房门轻响,睁眼看时李允儒已推门而入,神情相貌和分手之时所见一样,唯独身上穿着红色的官服,一见他便笑道:“多日未见,弟弟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