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
相思人不见,中夜泪成双。
黄生把诗写完,大声吟咏。忽然窗外有人说:“写诗不能没有人和诗呀。”一看,原来是绛雪,开门让她进来。绛雪一看诗,便在诗后写道:
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
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黄生一读,泪水直流,只怨恨相见太少。绛雪说:“我不能像香玉那样热情,只能稍稍慰藉你的寂寞罢了。”黄生要和她交欢,她说:“相见谈心,心愿已足,何必要如此?”
从此,每当黄生无聊时,绛雪就来一次,一来便饮酒作诗,有时不睡就走,黄生也听之任之,他说:“香玉是我的爱妻,绛雪是我的好友呀。”他问绛雪:“你是院中第几株?请早点告知我,我将抱回家中培植,免得像香玉那样被坏人抢去,遗恨终生。”绛雪说:“故土难移,告诉你也没好处。妻子还不能跟你一生,何况朋友呢!”黄生不听她的,拖住她手臂出来,每到一株牡丹下,就问:“这是你吗?”绛雪不说话,掩口微笑。到了腊月,黄生回家过年。忽然梦见绛雪来到,凄伤地说:“我有大难!你快去还能相见,晚了就来不及了!”醒来觉得奇怪,急忙骑马连夜赶到崂山。原来是道士要建房,有一株耐冬,妨碍他们挖基,工匠准备用斧头砍掉它。黄生急忙阻止他们。到夜晚,绛雪来感谢他。黄生笑着说:“以前不如实告诉我,才遭受这样的劫难!我如今知道你在哪里了,如你不来,我一定要烧艾条烤你。”绛雪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因此以前就不敢告诉你。”坐了一个时辰,黄生说:“如今面对好友,更加思念爱妻。很久没哭过香玉,你能跟我一起凭吊吗?”两人同去花坑边祭祀。哭到一更多时间,绛雪才揩干泪水劝住黄生。
这晚,黄生正寂寞坐着,绛雪笑着进来说:“告诉你个好消息,花神被你的诚心感动,让香玉再降生宫中。”黄生问:“什么时候?”绛雪答:“不清楚,大约不久了。”天亮下床时,黄生嘱咐她:“我为你来到这里,你不要常常使我觉得孤寂。”绛雪笑着答应。两晚没有来,黄生便去抱住耐冬树,边摇动边抚摸,多次呼叫都没回声。回房对着灯搓一根艾条,准备去烧树。绛雪急忙进来,夺走艾炷扔掉,说:“你恶作剧如果伤了我,我一定和你断绝!”黄生笑着拥抱她。还没坐稳,香玉轻盈地走进来。黄生望见她,泪水淋漓,急忙起身拉着香玉,另一手拉着绛雪,相对着悲伤。黄生握住香玉的手觉得空虚,就像没有握着一样,惊奇地问她。香玉流泪说:“过去我是花仙,所以形体凝结;如今我是花鬼,所以形体离散了。如今虽然相聚,只能当做梦看罢了。”绛雪说:“妹妹来就太好了!我被你家男人纠缠死了。”便独自离去了。
香玉仍像从前那么温柔欢笑,但是互相依偎时仿佛用身体接近影子。黄生郁闷不乐,香玉也时时怨恨自己,便说:“你用白蔹的碎屑,拌少许硫磺,每天烧我一杯水,明年这一天报答你的恩情。”第二天,黄生到老地方一看,牡丹已萌芽了,便每天灌溉培植,又建雕栏保护。香玉夜来,加倍感激他。黄生打算把牡丹移栽到家中,香玉不同意,说:“我很脆弱,不能再忍受伤害。况且万物生存各有固定的地方,违背这些,反而会缩短年寿。只要你怜爱我,欢乐团聚自然不远了。”黄生可惜绛雪不来,香玉说:“一定要让她来,我能做到。”便和他点灯到耐冬树下,拔下一根草茎,用手作尺子度量树干,从下往上,按住四尺六寸的地方,叫黄生用两手一齐搔树。一会儿就见绛雪从背后出来,笑着骂道:“丫头一来,助纣为虐吗?”便挽着手一同进房。香玉说:“姐姐不要责怪!暂时请你陪陪我丈夫,一年后就不打搅了。”从此习以为常。
黄生看着花芽,一天天茁壮成长,春末已有两尺左右高。回家时,便给道士赠送银两,嘱咐他每天培养。第二年四月到宫中,见一朵花含苞欲放。正在观赏时,花苞摇动,就要裂开,不久就开放了。花朵有盘子般大,俨然有个小美人坐在花蕊中,估计身高有三四指左右,转眼间飘然而下,原来是香玉。她笑着说:“我忍受风雨等待你,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呀!”绛雪也来了,笑着说:“天天代人作媳妇,如今幸好退下来做朋友。”三人一起设宴交谈,到深夜绛雪才走。黄生和香玉同睡,融洽仍如从前。后来黄生家中的元配死了。他就住到崂山不回家。这时牡丹已长得像手臂那么粗了,黄生每每指着花说:“我死后寄魂在这里,一定长在你左边。”两个姑娘笑着说:“你不要忘了。”
十多年后,黄生忽然病倒。他儿子前来探望,痛哭不已,他笑着说:“这是我出生的日子,而不是我死亡的日子,为什么要伤心?”他对道士说:“日后牡丹下有红芽茁壮生长,一下长出五片叶子的,那就是我。”儿子运他回家,不久就死去了。第二年,牡丹下果然有壮实的嫩芽突然长出,叶子也像他说的那么多。道士觉得奇怪,更殷勤给它浇水。三年后,长了几尺高,碗口粗,但不开花。老道士死后,弟子们不知爱护,把它砍掉了。白牡丹也枯萎凋零,没多久耐冬也死掉了。
王子服,莒县罗店人,格外聪明,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小时候他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十分宠爱他,平素不许他出外游玩。早年间聘了萧家的女儿,还没嫁过来那萧女就死了,所以他还没娶亲。
这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表兄吴生邀他去游玩。刚到村外,舅家仆人把吴生唤走了,王子服见游玩女子很多,乘兴独自游逛。只见有个姑娘带着个丫环,手里拿着一枝梅花,姿色艳丽,笑容可掬。王生直瞪着两眼,看得发呆,竟忘记了避讳。姑娘走过去几步,对丫环说:“这小伙子目光灼灼,像个贼人!”说着,将花丢在地上,说笑着走了。王生拣起那枝花来,很觉怅惘,像丢了魂一样,郁郁不乐地走回来。
到了家王生把花藏在枕头底下,耷拉着头就睡了,既不言语也不吃东西。母亲见他这样很是担忧,到处求神问卦,他病得更厉害,很快消瘦下来;请医吃药,也不管用,整天迷迷糊糊。母亲问他怎么得的病,他只是沉默着不回答。正好吴生来了,王母嘱咐他背地里询问儿子。吴生到了床前,王生一见就流下泪来。吴生坐在床边,说了些宽慰的话,问他是怎么回事。王生把见到一个漂亮姑娘的事告诉他,并求他想办法。吴生笑了:“兄弟,你也够痴呆了,这个愿望还不好实现吗?我替你去查问。在郊野走路,不会是大户人家,要是没订亲,这事就算成了;即使订了亲,拼着多花点彩礼钱,也会应许。只要你病好了,这事包给我了。”王生听吴生这么一说,不觉开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