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王生和婴宁都回到了老妈妈房间里。老妈妈就问:“都到哪里去来?”婴宁回说:“在园子里说话。”老妈妈说:“饭熟了好大工夫了,等你们不见,有什么长话,说个没完。”婴宁说:“表哥要和我一起睡觉。”王生很窘羞,赶忙用眼瞪她,婴宁笑了笑就不言语了。老妈妈没听清,还絮絮叨叨地问。婴宁问:“刚才那话不该说吗?”王生说:“这是背人的话。”“背别的人,还能背着老母亲吗。再说,睡觉也是平常事,为什么还要避讳呀?”王生只好叹息她的傻气,可也没法子让她明白。
刚吃过饭,就有王生的家人牵着两头毛驴找来了。原来,母亲见王生好久不回家,起了疑心,村里找了个遍也没踪影,所以去向吴生打听。吴生想起以前说的话,就叫往西南山去找,一路上找了几个村,才找到这里。正好王生到门口来,就碰见了。王生把家里人来找的事告诉老妈妈,并且提出带着婴宁回家去。老妈妈很喜欢,说:“我有这念头也不是一天了,只是年老走不了远路。有外甥领妹子去,认认阿姨,这可太好了!”忙呼唤婴宁,婴宁嘻嘻笑着过来。老妈妈说:“有什么可喜的,总是笑个没完,要是不笑,就是全人了!”生气地瞪了一眼,接着说:“你表哥带你一道去,赶快收拾打扮吧。”招待家人吃过饭,才送出门来,嘱咐说:“姨家的日子过得富裕,能养活闲人。到那里别忙着回来,稍微学点礼节,也好将来侍奉公婆。就便麻烦你姨给你找个好婆家。”
王生和婴宁一道上了路,到了山口回头一看,似乎老妈妈还在倚门眺望呢。到了家,母亲看见儿子领来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很是惊奇,就问是谁家的人。王生说,是姨母的女儿。母亲说:“先前你表兄说的是假话呀,我没有姐姐,哪来的外甥女呵?”又问姑娘,婴宁回答说:“我不是这个母亲生的,我爸爸姓秦,去世时,我还在怀抱里,记不得。”母亲说:“我是有个姐姐嫁到秦家,可是早就过世了,哪能还在着?”又问是什么眉眼脸型,婴宁说得挺符合。母亲惊疑地说:“姐姐是这模样!可是已经死去多年了,怎么还活着呢?”
这时候吴生来了,婴宁躲进内房。吴生问明白缘故,思虑了好久,忽然说:“这姑娘叫婴宁吗?”王生说是。吴生说:“怪事,怪事!”大伙又问怎么回事。吴生说:“秦家姑姑去世以后,姑丈一人过活,和个狐仙相好。狐仙生了个女孩叫婴宁,睡在床上,家里人都见到过。姑丈生病死后,狐仙还常来看望。后来,他们求张天师给了避邪符,张贴在墙上,狐仙才带着女孩走了。这姑娘莫非就是那个女孩吗?”
这屋里你一言我一语正在研究可疑的地方,那屋里却是嘻嘻哈哈,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叹息着说:“这女孩也太憨了!”吴生要见见婴宁。母亲走进内房去,姑娘仍然笑得厉害。母亲催促她出来,她极力忍笑,对着墙待了一会儿,才走出内房。刚刚拜见完毕,赶忙进房,又放声大笑起来。满屋的妇女,都被引笑了。吴生提出要去女孩家看看有什么怪异之处,顺便也好提亲。寻访到所在的村庄,哪里有什么房舍?只见零零落落的山花罢了。想起姑母的葬地仿佛离此不远,可是坟墓已经湮没了,只好又惊奇又叹息地返回来。
王生的母亲也怀疑这姑娘是鬼,进去告诉她,吴生没找到她的家,姑娘也不惊怪;又怜惜她没个家,姑娘却毫不悲伤,只是嘻嘻笑着。大伙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母亲安排她和女孩子们住在一起。清晨起早,她就不请安问好。做起针线活来,精巧极了,无人能比得上。就是爱笑,谁也禁不住,可是笑得温柔恬静,笑得再狂也显得美。邻居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愿意和她亲近。母亲选了好日子想给她成亲,又怕她是鬼,偷偷在日光下看她,影子和平常人一个样。儿子又急着结婚,所以也就结了。
到了黄道吉日,给她穿戴上婚服,婴宁笑得直不起腰,婚礼也无法进行了。王生原来还发愁她傻,几天过去了,看来她十分体贴人,王生真是心满意足了。有时候,母亲生了气,只要婴宁一到,笑上一笑,母亲就消了气。丫头们犯了小过错,恐怕挨打,往往求婴宁到母亲房里去说话,然后丫头进去认错,常是免除了责罚。只是,婴宁爱花成了怪癖,为了寻求好品种,求遍亲戚家;偷偷典当了首饰也要买了回来。这样,几个月过去,门前院里,到处栽满了花。
房后有架木香,紧靠邻居西家,婴宁常攀登上去,摘下花朵来簪在发髻上,插在花瓶里。母亲有时碰上,往往训斥她,婴宁却总是不改。一天,西邻家的儿子看见婴宁摘花,被她的美貌吸引,直瞪着眼看。婴宁不仅不回避,看见那个呆样子,反而笑了。西邻子以为婴宁看上自己,更加神魂颠倒。婴宁指了指墙底就下去走了。西邻子以为是指给他约会的地方,高兴极了。到了傍晚,西邻子去了,婴宁果然在那里。西邻子扑上去拥抱,身上像被锥子扎了,痛得钻心,号叫着摔倒地上。仔细一看,哪是婴宁?是一段干枯木棒倒在墙边,木棒上全是雨水淋烂的孔洞。邻家听到喊声,急忙跑去问道什么事,邻家子只是哎哟,却不说话。妻子来了,邻家子才告诉了实情。点起灯来照照木棒孔洞,只见里面有只大蝎子,像小螃蟹那样。邻家父劈了木棒捉住蝎子弄死,将儿子背回家去。到了半夜里,邻家子就死去了。
邻家父向县衙门告了状,揭发婴宁是个妖人。县官平素爱慕王生的才华,又深知王生是个忠厚老实的书生,认为邻家父是诬告,要责打他。王生给说情求告,才将邻家父免除责打,释放回家。
母亲对婴宁说:“竟然痴傻轻狂到这般地步!我早知道嬉笑过分了就隐伏下忧患啊!县官贤明才没牵累咱家;要是县官糊涂,一定逮了媳妇去公堂质问,那样,我儿有什么脸面见亲戚朋友呵?”婴宁严肃起来,发誓不再嬉笑。母亲说:“人哪有不笑的?只是要笑得是时候罢了。”婴宁从此竟不再笑了,虽然故意逗她,她也不笑,可是整天也没有过忧愁的脸色。
一天晚上,婴宁对着王生流下泪来。王生很觉奇怪。婴宁抽泣着说:“从前因为跟从的日子短浅,说了怕惹得惊怕奇怪。如今,看出婆婆和你都很爱惜我,没有别的想法,直说出来或许没有妨碍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我母亲临走时将我托付给鬼母,相依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没有弟兄,依靠的只有你。我那鬼母孤独地住在山坳里,没有人怜惜给她合葬,她在九泉之下常为这事伤心难过。你要是舍得花费,让地下人消除了悲痛,也许能使养女儿的人不忍心丢弃、淹死女孩儿了。”王生答应下来,只是顾虑坟墓迷失在荒草里。婴宁说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