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那样小,她的生命还那样鲜嫩,就像刚顶破泥土的春笋,带着追求新奇的心思努力眺望前方的未知世界。她还不必去了解死亡的意味。她也理解不了死亡的含义。不过她显然已经对此充满了质疑。不像她的弟弟还茫然无知地以为这是一场热闹非凡的游戏。
我的儿子还不到五岁,他随着姐姐叩完了头站起来也不学着姐姐拍掉膝盖上的灰尘便好奇又迷惑地打量着灵堂里的一切物件,眼睛眨巴眨巴的,嫩嫩的小手这里伸一伸,那里摸一摸。
我知道他迟早禁不起诱|惑,会对那些他自认为新奇古怪的玩意儿进行一番探究,考察。我不能让她有机会做这样的探究,考察。灵堂是属于庄重,致哀的场所。
我叫母亲将他带了出去,他不解又伤心地回看着我,翘起嘴巴,一副受了很多委屈的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不过也只好任由他的奶奶拉走了。
按我们老家的习俗,第三天便可出殡下葬。出殡的时候,孝子必须披麻戴孝,赤脚走路。
二叔没有亲生的,我们这些做侄儿的理所应当地尽孝。我作为老大本就义不容辞,何况在所有堂兄弟中,我得到二叔的疼爱是最多的。
盖棺的那一刹那,我泪流满面,那“嘭”地一声响将二叔的灵魂和肉体彻底禁锢在另一个世界,从此我们天人永隔。原来生命的离去就只是如同那一声响,只是向世人宣告一个事实,仅此而已。
可我却泪流满面,我是带着强烈的哀痛和不舍听着那一声响声的。那一声响声仿佛敲击在我心上,心因颤动而不由地溢满泪水。
这天天气不是太好,山路崎岖难行,从发丧到墓地,徐徐缓缓,花了三个多小时。
我倒还好,多多少少在工地上也受过苦,挨过冻。我那从北京回来的堂弟冻得腿直哆嗦。我心里想着北京可比这儿冷多了。
不过人家北京人怎么样也不可能冬天里打着赤脚踏雪。这里虽然还没下雪,清冷的空气也是够让人受不了的了。
我的脚已经冻得像油锅里煎着的虾子,红通通的。只差没颤抖了。想来堂弟腿哆嗦也情有可原,大城市里的白领,哪受过这种苦。
回到家,母亲和婶子早给我们准备好热水,泡了脚,穿了鞋袜。堂弟感慨孝敬也不是这么个孝敬法的。年轻人从未在乡下呆过,接受不了这种落后的习俗本就无可厚非。
母亲赶紧让他快别这样说,给外人听到了不好。堂弟笑笑说:“听到就听到,这样的规矩是该改改了。”
年轻人说话就是这么直白,母亲也无可奈何。不过看老人家说话的神情,她倒是挺喜欢这个好不容易回趟老家的堂弟的。
出了殡,下了葬,一切的事情就算是完了。亲戚们都告辞回去了。我们一大家子也收拾妥当,三婶和她的儿女们先行一步。北京回来的堂弟也说马上就走,我估计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二叔几回面,因为我长这么大就见过这位堂弟四次。
一次是小时候他回老家过周岁,我那时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和我的女儿一样大,拼命地抱着远方回来的大胖小子弟弟不肯放手。后来就是三叔和-奶-奶-的葬礼,到现在二叔的葬礼。
他看起来对我们也是陌生得很,对于葬礼上的礼节,他比我们更一窍不通,站在后面依葫芦画瓢,完全地走过场,而且走得憋屈难受。
这也难怪,一个大城市长大的孩子,对自己的亲人没多少接触,谈不上感情上的甘愿,被莫明其妙地派遣回来接受一种血缘上的亲情的束缚下的行孝,且这行孝的方式让他完全不能接受。
母亲挽留堂弟在家多呆几天,说下一次见面不定是什么时候。堂弟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在这儿一点也不习惯。母亲也不好强留,说先休息一晚再说,毕竟他昨晚也跟着守了一-夜的灵。母亲的这一提议显然符合他的心思,他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日期:2015-07-11 15:16:29
我终于有时间缅怀我的二叔了。我和北京回来的堂弟不一样。我无法心平气静地看待二叔的死亡。他曾和我那样亲密无间,形同父子。我想生命如果注定是一场悲剧的话,他是否也应该有像烟火一样灿烂地燃烧的过程。至少这样的生命绚丽过,辉煌过,在所有活着的人看来便是不枉此生了。
难道他就没有梦,没有爱吗?他甚至连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也没有。
母亲曾经跟我说起过二叔和一个女人相亲的事,那个女人是丧夫改嫁的,还带着个孩子。当时来家里看的时候,二叔心里颇不痛快。女人走了的时候,四周的人一劝,说是能成个家总比一个人过强。
二叔听完,想通了些,追着赶着想把女人请回来,可女人头也不回的走了,只剩下可怜的二叔站在山道上哭。
我想如果这世间真有阴阳,真有灵魂的话,那么当二叔踏上黄泉路,走过奈何桥,站在望乡台回望尘世的一切时。他心里的哀伤将是何等的沉重,好在死亡毕竟如陶渊明所说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然而我却宁愿相信生命是有来世的,那么我的二叔的来生必定是幸福的,否则如何补偿他在今生的苦难呢?
我永远记得我去上大学的那一年,父母和二叔都来送我。快要上车的时候,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过是做车去上学,还有同学同行,用不着你们都来相送,都回去吧。”
母亲流着眼泪说:“以后自己在外面,凡事要多留个心眼。”
那时,对于母亲的眼泪,我总感到烦闷,动不动就流眼泪,像生离死别似的,让我这个年轻的即将要远走他乡的人感到一种无法面对,无法自处的尴尬,毕竟对于离别,我也是伤感的,可是我那年轻的倔强的男子汉的心灵是不允许自己流眼泪的,因此母亲的眼泪多多少少在摧垮我的意志和信念。
为了阻止母亲的眼泪,我宁愿将这场相送变得更短一些,因此我倔强地阻止他们还要送我到县城的想法。我一上车就拦住车门,说:“司机,快开车。”然后又回头对他们说:“都回去吧。”
母亲还是流泪,父亲只是叹息。只有二叔不顾我的阻止,强行拽开我的手臂,上了车。
由于和父母的离别,我心里颇不好受,因此一路上我便不说话,二叔看出我的落寞,说:“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太倔强,明明舍不得,硬要往外推。”
“别说了,二叔。”我低下头去。
“怎么了,说到你心事了。”
我不答话,二叔改用轻松的语气说:“别难过了,长大了总要出去闯荡,难道像你二叔一样一辈子待在家里。”
我轻轻得“嗯”了一声,窝在座位上,脸看着窗外。
“好了,别失落了,陪你二叔好好看看县城,你二叔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高楼大厦呢。”二叔高兴地看向窗外,他那应接不暇的样子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睁开眼第一次看这个世界的欣喜和好奇。
那时我心想,等我真的成长了,能挣钱了,我一定要带二叔去更多的地方,让他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的千姿百态。汽车到站后,因为时间还很宽裕,我就陪二叔逛了一会儿街,二叔什么也不肯买,我看上一件黑T恤挺适合二叔的,就自己掏钱替他买下了。二叔只当我是替自己买的,就没说阻挡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