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云乔自芙蓉上台后,就一直潜心观察她的表演,直至演少华的正生上台,他才放下帘幕,坐到后台处。外间掌声一阵接一阵地飘进来,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这女子呆在泗涧港,实在倔才了。’他心里默念,转念一想:‘如今乱世,外间战火纷飞,正值多事之秋,如此花一样的姑娘,走出去了,哪里能全身而归,终究,还是隐藏在这泗涧港,不动声色地好。’
在众人哗然,各怀感慨之际,谁也未曾留意到,场内悄然多了两个人。起初,他们站在人群的外围,不经意地往里看,人太多,他们不意凑热闹,正欲离去,却被一阵独特的唱腔吸引,瞬时停顿下来。
这两个人,正是李衍齐与甘子镜。确切地说,主导这一系列行为变化的人,实为李衍齐一人。甘子镜在他的生活中,永远是忠实的伙伴。无论所处境地多危险,所处状况多艰难,他都不离不弃,忠实跟随他。数十年来,甘子镜生活的主人就是他,尽管李衍齐一心将他看作朋友,甘胆相照的朋友。
李衍齐立在原地,俯首倾听台上的唱腔,良久,他似沉入其中,缓缓地、不自知地向台前步去,隔了太多的人,他无从得见台上真容,舞台与声音皆与他越来越近,待到芙蓉把脚一跺,转过身时,穿过重叠的人群,他的目光触碰到她的容颜,瞬时间,这面孔便似一块坠入深海的玉,寂静的、无声地、滑过他整条中枢神经,沉落他心底。他呆在那儿,看着这女子,脑中浮现无数的影象,仿若穿行于前世和来生,找不到重心,任由她的频笑牵引,引领他茫然穿越……
“少爷……哦,李兄,你怎么了!”子镜忽见他神形恍忽,怕他有事,推了推他。
李衍齐一惊,理了理神智,回复平静:“没事,我们到前面看看吧。”
俩人一起往舞台前步去,子镜在前方为他挤出一条小小的道。
“李兄,我以前跟着夫人也听了不少戏,这种唱腔却是头次听,不似地道的黄梅戏,倒似掺了些京戏的神采。“
“子镜,你还听出什么?”
子镜想了想,似有所触,一时又说不上来,摇了摇头。李衍齐微微一笑,仍接他刚刚的话:“这女子应非班科出身,未受过制式的训练,所以唱腔和演绎皆与你我所闻所见有异。”
“嗯!”子镜略有些诧异,“但她唱得确是非常好!”
李衍齐笑着,“有许多不进班科之人,天生的秉赋,及对戏文的理解,都远在班科之上。”
“辟如,夫人?”子镜脱口而出。李衍齐低头朝前走,未接子镜之言。子镜似有所悟,忽生些懊恼,他知李衍齐最近思念夫人思得确切,自己偏在此时提及夫人。但不知怎么,他看着台上这女子,身形样貌,到与他家夫人,有几分神似。
“子镜,你再细听这声音,是否有些熟?”
子镜定下来,凝神细听,“的确,我刚刚想过这点,但说不上来。”
“难道,是那日黄昏,去索船的女子?”子镜忽尔抬起头,看着李衍齐。
李衍齐点点头,“她一开腔,我便觉这声音似曾相识,听了半晌,才忆及便是那日的女子。”
“奇了……”子镜盯向舞台,自道,“她不是普通生意人家的女儿么,怎还有这般功夫,把戏文驾驶得如此之好?”
“她若真是普通生意人家的女儿,我们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
“嗯,这么说,这女子也算救过我们。她当日只多讲一句话,我们便暴露了。”
李衍齐低头笑着,四面环扫一眼,“子境,我们分头走,前面坐的多是港民,我们在一处太显眼。”
“好,我去对面,午间直接去‘津炀馆’吃饭,我先去那里等你。”
“嗯。”
子境分头往反方向,李衍齐则穿至舞台侧面,在近台的地方立定。此时已近中午时分,台上一旦一生正唱得投入。
“避关卡,出樊笼,出云南,离昆明,待到浪静河水清,拔开愁云我要找郎君啊!”
芙蓉满面羞涩模样,低下头来,伸出一只手,娇掩自己半边脸,向舞台内侧微偏着头,与生角合第一段的最后一句:‘心慌忙、步伶仃,羊肠小道荆棘林,何处河南苏家庄,踏破铁鞋无处寻……’
她伸出手来的瞬间,纤细白晰的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串黑色的檀木珠,李衍齐正观得凝神,见此,忽尔一笑,‘她怎佩一只男人的腕珠……’
这段完后,台上演员均谢幕退至幕后,工作人员宣告午间休息,下午两点再接着演。舞台上一空,场下立时喧闹起来,似过年时的庙会,叫的、喊的、笑的、闹的混作一片,意犹未尽的人群欲跟到舞台后面看演员卸妆,十里八乡来的青年男子们,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皆拥近舞台处,欲一睹芙蓉换妆后的神彩。志和早同冶安大队一起做足防卫工夫,整个舞台区皆被警卫护得严严实实,众人无法进入。
渠志和自己则早早在后台等待,见芙蓉退进来,忙迎着问:“怎么样,紧张吗,累不累?”
芙蓉如常不理睬他,干干把他撂着。进换衣间时,志和惯性地跟上去,芙蓉眼望付云乔:“班主,班里可有规矩,女子换装亦可有男子同入?”
“不可、不可!”付云乔应着,抱歉地看向渠志和:“渠公子,对不住了,烦请避让。”志和这才意识到自己痴迷失礼,忙道:“不好意思,失礼了,请班主见谅。”说完急急退出。
场外,‘德济堂’的伙计正候着他,见他出来,迎上道:“少爷,酒楼的位置订好了,订银已下,就等您过去。”
“去什么,不去了,取消!”志和刚从芙蓉那里讨了没趣,此时正心下郁结。
“是,少爷,我这就去办。”
他这顿饭本是邀芙蓉去吃的,以庆贺她首次登台,但芙蓉连话亦不肯与他说,哪会与他一同吃饭,他的‘借机邀请’再次落空。
下午的戏是乔装戏,上妆师傅正在为芙蓉涂装。
芙蓉看着镜中的自己,思绪被牵回漫长的岁月之前。那时在“风雪社”,社内的妆师也常这么给她涂脸,舅舅总在一边看,时常提醒师傅,‘小孩子,画个样子就行了,不用涂那么多泥粉’。
日期:2014-08-14 00:08:19
繁忙的授课之余,舅舅总能为她联络到各种演出,‘风雪社’内排的戏或北平的各种戏班,舅舅每每亲带她四处客串,车马劳顿地奔走在北平的大街小巷。他这么做,并不期待她将来能有多大成就,他只是扶持她的天赋与喜好,给她人生自由快乐的成长机会。舅舅对她的爱是纯粹的、彻底的,那是他对他的姐姐——芙蓉的母亲无奈的弥补与偿还,他希望芙蓉将来活得丰富而有尊严,过一种异于她母亲的人生,那里,包涵快乐、希望和自由。
一颗泪珠从她眼中滑落,渗入妆师的刷子里。老师傅略停了一下,瞟了她一眼,没有开口,继续上他的妆。
当芙蓉以男儿装出现在后台时,付云乔一时惊呆。他带班数十年,排了无数的戏,见了无数的演员,像芙蓉这样女扮男装俊逸潇洒,引力十足莫可言状的气度,他还是第一次见。他呆看数秒,忍不住脱口叫道:“好,好,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