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戏开始,芙蓉第一个出场。
“秋雨扑面风搜林,长亭更短亭,山坚茫茫路渺渺,肠断故园心……伴着凄切的调子,芙蓉缓慢而哀伤地步出,男儿的装扮、女儿的情态,在她渲染出的强大气场中亲密揉合,叫人亦痴亦醉。台下立时满场静寂,观者莫不屏息静气,凝神注目,一时忘却身在何方。
李衍齐坐在舞台的中央位置,沉入这独特氛围,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这种表演和唱法,超出他无数赏戏的经验,完全空白。他已多时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全身心地投入到某一件事中,忘却身前身后,了无牵挂,身心释然。
子镜从台上的震撼中走出,深吸一口气,看了看隔坐的李衍齐,见他神情专注、神色松驰,心下深觉欣喜。
‘看来,这一角钱买来的坐位,十分超值’他兀自笑了。
旁边有一少年,一直在场内晙旬寻坐,见子镜花钱买坐,即刻效仿,在他们前面买了个坐。戏开场后,少年不时地跟着台上的节奏左右摇晃,先前还有些克制,后沉入其中整个身体都跟着晃起来,子镜坐在他身后,被他晃得头晕眼花,便拍了拍他肩头,欲提醒他,结果他全没意识到。子镜再次拍他,加了些力,那少年应是觉得疼了,转过头来,子镜微言提示他勿要晃动。少年立即红了脸,连声抱歉,点了点头,转回身去,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再不动弹。这少年,便是赵大全的独子——赵芝旗。
两场戏唱完,已近黄昏,往日这时候,港内早已户户炊烟,这两日因献演,把港民的生物钟拢乱了。许多从异地赶来看戏的人,为省钱,挨了一天的饿,这会儿终于舍得买两只饼子,急匆匆地赶回家去。
芙蓉昨日一夜未归,今天也一天没见着家里的人,因心念奶奶的病,唱完这一天的戏,特在后台找付云乔,向他告数小时的假,请求回家一趟。付云乔未想她如此重礼,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潇姑娘早回,如有事情,我便差人去叫你。”
卸妆更衣完毕,芙蓉出了后门朝家赶去。到家时,一家人正聚在一起说刚演罢的戏。见芙蓉就回来,家人到诧异:
“姐,你回了,你早说声呢,我们就等着你一起,到街上吃了晚饭再回。”
“专吃外头的哪能行,娘没做饭么……”
大家面面相觑,为支持芙蓉,这一日全家都涌到戏场了,吃的都是临时在场内买的小食,未想做饭这档事。
正踌躇间,院外有人敲门,源田应着起身,原是‘德济堂’的伙计,拎了满满一袋肉包子送过来,说是渠港长让送过来的。伙计说完话,将东西塞到源田手中便走了,亦不容他推却。源田拎着包子进屋,讪讪地朝他姐笑笑,耸了耸肩,“说做饭,包子到!”
“我饿了,我先吃了啊!”说时已打开袋子,拈出一只吃起来。“嗯,好吃,好吃,你们快吃呀……”芙蓉无奈地摇摇头,想到了这钟点,做饭也来不及了,既是港长大人送来的,就受着吧。遂拿了些盘碗来,将袋内的食物分出,边分边想着,这么多东西,够她一家人吃上两三顿了。
送包子的伙计,一直泵在院门口,潜听里面的动静,见她家人开吃,终于放心地走了。这包子自然不是渠昱泽送的,志和这一天的注意力就没从芙蓉身上移开过。中午欲邀她吃饭未成,下午快散场时,他备好这些东西,怕被芙蓉拒,不敢自己给她,特打了他父亲的名号叫人送去。担心她仍不肯受,他又命伙计在她门口守着,看到她们吃了再回来。这会儿见伙计回来,两手空空,他心中一喜,忙问:
“怎么样,收了没有?”
“收了,少爷,我看到她们在吃才回来。”
“嗯,做得好,去吧,到柜上领五分跑路钱。”
“谢少爷!”
伙计往店堂去,志和一人在内室踱着,他想起第一次在百泽桥边见到芙蓉,也是冬天。厚厚的彩锻绵袄裹身,头上高高地扎两只辫,带着城里姑娘时兴的娟花,白净的脸庞中央被寒风吹出一抹干红,如同白粉上的胭脂,格外鲜明。她比泗涧港同龄的姑娘要装扮得好看、干净。志和一边盯着她,一边从她身边经过,走在她前面领她赶路的男子向他问道:
“小哥,请问,潇银庚潇先生的家怎么走?”
他注意着这小姑娘,漆黑的眼眸中尽是陌生与苍凉,跟在男子身后,情神飘忽。他一时忘记自己要去做什么,领着他们俩一直到潇银庚家。一路上,隔着那瘦瘦高高的男子,他不断地拿眼偷偷瞧她,少年的心中浮起一种滞胀不安的快乐。她始终不曾瞧他一眼,似是宿命,一直到多年后的今天。
后几日的戏,仍为芙蓉代演。过了第一日的震惊与喧嚷,这几日看客到是平静了许多。芙蓉向来是做一事专注一事,连日来,虽只是在云乔班代唱,依然十分尽心,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班里,家中之事多嘱给源田。
源田这几日既无人管,手中又有了些钱,便又开始勤跑“云顶娱乐城”,早将她姐的嘱托忘得干净。
云顶一楼大门口,源田碰到一楼罩场子的‘袍哥’,源田每每看到这‘袍哥’总是惯性地害怕,见了此人,不待他开口,便自报目的,似是怕人严刑烤问。其实,来这里能做什么呢?
“袍哥,我,我来找曹云,顺,顺便试两把手气……”源田讨好着向他汇报。
袍哥平日看到他,一向是唬着脸凶他,今日居然待他很和气。
“去吧,今儿3号、9号桌火旺,你让曹云帮你挤个位。”
“嗯,嗯,是是……”源田赶紧闪身进去。‘袍哥’站在门口的柜台处,斜睨源田一眼,对旁边管账的老王道:“这龟儿子,屁用没有,家里养个姐姐,到是有声有色,惹眼得很。”‘袍哥’扒在桌上,拿手拈捏下巴,一副不怀好意相。
“这话说的,他们本不是同根并蒂出,能一样才怪。”
“哎,王老头儿,我昨日听说潇芙蓉唱戏,稀奇着,跑去瞅了一眼,那模样,实在是正,往那台上一站,把多少画里的明星给比下去了。”
“谗眼的菜有啊,可惜没你的份儿。”
“唉,我也就饱个眼福,这娘们,我就弄回家,也养不成,你瞧她管起她弟弟来,多烈,我把她弄回去,还是敬了个祖宗。”
老王微微抬起眼,透过黑框眼镜,瞧他一眼,哼呵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人贵有自知之明!”
“嘿,王老头儿,我是哪儿得罪你了,你说话总这么作贱我……”袍哥反应过来,知王老头儿又在贬他了,跳将起来。
老王也不理他,拿起算盘来甩一甩,噼里叭拉地扒开了。他一向不太看得起场子里面做事的年轻人,有事没事蜇他们几句,心下却并无恶意。
潇源田转了两圈才发现赌牌九赌得正上劲儿的曹云,挤过去猛地擂他一拳。曹云被他这一拳擂得跳起来,满面愠色地吼道:“谁呀,有事不会用嘴说?”
“你听得见嘴说吗?瞧瞧你,别人赌钱,要你汗成这样?”
“嘿,源田,是你呀,你今天怎么上这儿来了,不去给你姐姐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