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潇老板真是爽快人!”
出了霁■典当,潇银庚心下难过,潇家祖辈留了几代的东西,就这么流失在他手中了,他娘存了那么多年,刚一现他的眼,就成了别人襄中物。他越想越觉自己窝囊、败家、不孝,不觉抽了自己一耳瓜,手中捏着的一把银元,亦尤另他不自在。
是夜,燥寒一时的泗涧港终于下起了雪。
寰宇一片漆黑,只有雪花,厚重的、无声息地飘落。
早间,拉开门,厚厚的积雪已经围堵了各家的门槛,门被拉开的瞬间,高过门槛的雪迅疾地挤入门内。
“啊,今年的雪真大!”潇芙蓉立在门口,迎着劲吹的疾风,欣喜道。源田听到他姐的声音,睡眼腥松地探出头来,立即被眼前白茫茫的世界惊呆。
“雪,姐,好大的雪,我从没见过这么厚的雪……”潇源田大声疾呼,睡意全消。
“是啊,你快起来,呆会儿铲雪去,这会儿门前门后的路都被阻了,出都出不去。”
“好的姐,等我。”源田一闪便进屋了。
此时泗涧港各条大街上,场面十分壮观,街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难于行人。一脚踏上去,得半分钟才能拔起,街上多的是陷到雪中的行人。为不影响当日正常运转,港公署的公职人员纷纷走上街头,逐户号召店主们出来铲雪,以尽快恢复街道秩序。一时间街头巷尾人声鼎沸,人群抡着铁锹、握着扫帚浩浩荡荡除雪开路,出力的,凑热闹的,喧嚣了几条街。
外婆听着外面的动响,立在院门口张望,芙蓉看出她的心思,遂放下手中的活儿,嘱了源田两句,搀了外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街上去。至百货大街街口,恰逢赵芝旗扛着铁锹也往街心去,芙蓉担心家中几处老旧的房间不尽快去雪会被压垮,便托赵芝旗顺带携外婆一把,把她带到街上,她晚些再来接她。
回家一看,源田已不在家中,她无奈地摇摇头:‘又没指望上!’
潇源田自忖不似那些有热闹就凑的小毛孩儿,他有他的挂念。过年家中事多,他趁乱也弄了不少钱,潇银庚忙着料行的事,无暇管他,他又频繁地出入云顶,一日不去,心痒难耐。
到达云顶时,天色尚早。
家中无人帮忙,芙蓉只能自己动手。她站在院中,看着屋顶厚厚的积雪,思忖怎么把这些雪尽快扫下来。潇家现居的这片屋,是潇银庚爹留下的祖宅,主宅新修过一遍,余的偏房,因时年过久,许多地方已遗漏破败,潇银庚一直计划要好好翻修一次,总没来得及。厨房的屋顶,如今很多瓦片残破,碎片堆在屋顶,经久未换,每遇下雨时,里面便滴水不断。此时屋顶那么大的雪,如不尽快清除,一旦融在屋顶里面不可想象。
李衍齐踏着刚刚清扫出来的小路步向北门外,白雪弥漫大地,泗涧港似在一夜间变了颜面,他深吸一口雪后的冰凉空气,心情莫名地愉悦。路过‘泗涧百货大街’时,他拉低帽沿,绕过人群集中的地方。街上一片喧闹,朝街心扫一眼,一字型的铲雪队飒飒地排开,甩起胳膊忙碌,雪团漫舞在空中,飘洒四溅。他立在那里,竟有片刻的混顿。
北方经常有雪,他记忆中雪最厚的一次,是一家人搬离天津的前一年。临近过年时,天空开始飘雪,连续三个日夜,早起时,大雪铺天盖地,世界全变了样。母亲把他叫醒,暖暖实实地给他穿了衣,牵着他到园中戏雪。厚厚的积雪掩住满园的亭台楼阁,脚下已不见路,深浅稀疏的脚印烙在雪面,如同有仙客来过。
下人们聚在一起扫雪嘻戏,拥着、扭着、滚着、爬着,笑作一团。他叫笑着奔跑在众人中间,笑声回响天地,雪团漫舞在空中,飘洒四溅……
那一年中华大地没有战争,难得的泰平年。
‘怦!’一只雪团从他眼前划过,落在他脚尖,不知哪家顽童的雪团正好砸中他。他看一眼街上的孩子们,都沉浸在无尽的天真和快乐中,不觉笑一笑,拂去鞋上的雪。仍朝南门走去,不知为何,他此时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院门掩着,他沿墙探看了一遍,未听里面有声音。
‘难道他们也去街上扫雪了。’他自忖着,在后院门口站住,思索片刻,轻轻地敲门。
“谁?”里面终有人问,他心中倏地漾起些惊喜,‘她总算在家。’
“我!”
门迅疾地打开,李衍齐站在门外微笑着。
“你,怎么来了?”她不自禁地喜悦。
“今日大雪,外面热闹,我转到这附近,顺便过来看看!”
“快进来!”她略有些紧惕地看看四面。
“你,在做什么?”屋里显然只有她一人,屋檐下架着梯子,下面堆了些工具。
“铲雪,屋顶上瓦片残漏,雪化时,水都要渗下去,得在雪化前把它清除。”芙蓉抚一抚额上的汗,掩饰着羞涩,不让他发觉。
“家中其它人呢,为何要你做这些?”
“都出去了,我也不是不能做,小心些就是了!”她看看他,涩滞地一笑。
他看着她满面的汗,“我来吧!”,放下手中的东西,脱了外衣,爬上梯子。
“别,别伤着了……”她心下一紧。
“你都能做,还能伤着我么?”
不知为何,她每每触碰到他的目光,就不自觉地柔软下来,似失去免疫。
她不再做声,征征地看着他迅捷地爬上屋顶。
“这些瓦片确实破得历害,不能再往上面踩了,你扎一团稻草给我,扎厚一些。”他立在屋檐边,拂去瓦上一团雪,勘察一番,向芙蓉道。
芙蓉忙跑到屋里,给他扎了一只厚厚的稻草团,倚着梯子,给他递上去。
“你别上来,扔给我就行!”
他转过身来,“你退后一些,用力往上扔!”
芙蓉退后两步,把草团扔出去,他轻易就接住了。他将草团固定在横梁的地方,匍匐着身体,将膝盖搁到草团上,试了试承重,调试妥当了,下来拿了清扫的工具,重新上去。
芙蓉立在院中,呆呆地看着他,他高大的身形,蜷缩在屋顶,灵猿般四处移动,映在满屋顶的雪白中,如同一团强光,暄耀她整个世界。
雪一团一团地从屋顶落下,轻快地跌落地面。
她忙拿了铲子,将落下的雪归做一团,又将院中间的积雪,铲至墙边堆砌。
“你,冷不冷?”她仰望着屋顶,问他。
“还好,北方这种天气,每冬必有几回,这种冷比及北方算是小巫见大巫。”
“天津吗?”
“嗯。”
“我那时也常去,舅舅常在署假期间带我到春和去看游艺会。”
“春和?我亦到过春和,怎没见过你?”他在屋顶伸头看向她。
她忽地笑起,“你怎知某天从你身边擦肩而过的一位小姑娘,不是我?”
“亦是,上天预设的一点悬念,我竟跟你跟到这里……”他认真地自念着。
她倏地安静下来,低下头去,仍旧把雪推到墙边,心被柔软密实的喜悦包围,说不出话。
“我那时也常去春和,春和开张那一年,我母亲受邀它的开业典礼,带我一同前往,确是盛况空前,我至今都还记得。”静默片刻,李衍齐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