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太太们的房间寂静地虚掩,落漆的花窗和残破的格栅诉说着它已凄凉许久。她走近去,细看她娘曾经居住的那间房,却见它在众多的房间中意外被锁住。芙蓉拉住上面的锁,用力拖拽,厚重的铜锁,全无断开的可能,李衍齐上前看一眼,“是不是敲开它?”
“嗯!”
他从园中找出一块锐石,敲打业已陈旧的铜锁,这动静引来一位老者的喝叫。
“你们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
两人看向老者,芙蓉立时觉得眼熟,却一时记不起,老者怒看着他们,晙眴这二人的身份。
“蔡伯?”芙蓉脱口叫出。“您是茶楼的蔡伯?”
“你是谁?”老者惊疑又警惕地看着她。
“我是小芙儿啊,芝姨的女儿。”
“芝姨?芝姨——”老者费心地搜索,一面反覆地看芙蓉。“是二姨太吗?”
芙蓉略顿一刻,点点头:“嗯,二姨太。”
“你是二姨太的孩子?”蔡伯一时激动起来,前后地观摩芙蓉,“像,真像,难怪看着眼熟,都长这么大了,太快了、太快了……”老者停滞在原地,苍桑地感慨。
“蔡伯,您怎么会在这里,这,院子里的人呢?”芙蓉问时,显得迟疑。
“唉,‘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蔡伯依然是那个经营茶楼的蔡伯。
“走,休要站在里说话,小屋里坐去。”蔡伯拉住芙蓉,邀请他二人去往他暂居的小屋。
“稍等蔡伯,”芙蓉叫住他,眼望她娘那间房,“我想到里面看看,能否帮我打开?”
蔡伯看一眼门上的锁,为难道:“小芙儿,不瞒你说,我到这儿来,这门就锁上了,我也没它的钥匙,转交的时候,工作人员问过这事,府里人说只有少爷手上有钥匙,可少爷早已不知所踪,这锁又是特制的,不好打开,所以这门,一直没开过。”
“为什么独这一间锁上了?”
蔡伯扫一眼一字排列的房门,叹口气,“你娘走后,少爷就把这门锁上了,中间被人砸开过,少爷又特制了一套锁重新把它锁上,后来再没人进去过。”叹了口气,他终忍不住又道了一句,“余姑走时说,少爷心里一直有芝姨娘。”
芙蓉忽觉鼻口一酸,咬唇阻住呼吸,转看檐顶一只啁啾的小雀。“余妈妈,她走了多久,哪里去了?”
日期:2014-09-05 00:17:27
“她走十几年了,具体哪一年,我也记不得,走前她去茶楼向我辞行,我特地送了她一程,她别的记挂没有,唯一叨念你,怕哪天你回来了,没个贴心的人照顾你。”
芙蓉转向李衍齐的肩头,把头避到他胸间,终挟持不住奋勇的泪。
“这园子的主人呢,都去了哪里?”李衍齐拥着芙蓉,问道。他知依芙蓉的倔■绝不肯打听他父亲的消息。
“死的死、散的散,凄凉得很。”蔡伯低着头,长叹一口气,尤觉伤感。
“洪专员病死,他儿子,也就是小芙儿他爹了……”蔡伯说到这儿,有些豫犹地看着芙蓉,怕又勾起她的伤痛。
芙蓉转身,已恢复平静,冲蔡伯微微一笑,“想起余妈妈来,有些伤感。”
“也好,她离开得正是时候,她走没多久,这园子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出事,洪家也就这样败落下来。我是看着他由兴而衰,如今还得天天守着它的残败,这苦,又哪里说去。”蔡伯说着,心痛地摇头,自顾自朝着中庭走去。
李衍齐和芙蓉默然跟着他,近午的阳光照着庭前丛生的杂草与肆意绽放的野花,在这样陈旧的建筑中显出一种世俗的热闹。
蔡伯在长长回廊的尽头坐下,无力地靠着廊柱,倒垂的柳枝在空中飘拂,新生叶片跃过廊柱摩娑他的脸,漆红叶绿间,有生命的蔡伯唯见苍老。
芙蓉眼见这一幕幕,万千过往涌上心头,记忆深处隐匿的、坚定的恨,亦在这无限苍凉的人与景中,一片一片的脱落。
她走近去,在蔡伯对面坐下,他全身无法掩裹的孤独,尖锐地刺中她心口最柔软地那一处。
“蔡伯,您老了!”
“这么多年,该老了,我一生眼见这么多事,也不贪生,只愿世道早日安稳下来,我也可以图个寿终正寝。”
“别这么说,蔡伯,您还好着,泰平总会到来。”
“泰平?希望吧,洪专员走时也寄望泰平,谁知呢,他一闭眼,家也散了。”
“少爷疯疯颠颠地跑了,如今不知是生是死,老太太因此病倒,不过月余便走了,大太太未及给老太太送终,便被她娘家接走,其它的姨太太,卷了钱款细软跑掉,实在是树倒猢孙散。”
“怎么会出这么多事?”
“唉,国难家难一齐来。洪老爷最后那几年,正逢日本人在这里,他病着,因为不肯向日本人妥协,无法治病,没两年就去了。他走没多久,日本人到是被赶走,他家里又出了乱子。少爷的三姨太在外面养人,被少爷抓了个现形,少爷欲处置她时意外发现,她在洪府生下的儿子——洪家唯一的男孙,居然不是他的。这三姨太是从青楼娶回来的,原来他到洪家之前已经怀了这孩子,洪家盼孙心切以为是自家的孙子,从未疑过。事隔这么多年,居然发现孩子不是自家的,洪家少爷一时气得发病,三姨太见事败,伙同外面的的男人,带着孩子先跑掉了,把家中珍贵之物掳走一大批。少爷病中得此消息,就有些疯颠了,整天喊着要去找他的儿子,要去抓那个坏女人,家中不得不派人专程看管他,哪知还是被他跑掉,至今也未再见他。”
“丙戍年,国民政府接管了这座宅子,念我与洪府有旧,派我过来守园。正厅那片一度被征作国府临时统战部的办公场所。后来这大宅空了很长时间,前两年,国府工作人员过来知会,新的专员要住进这宅子了,并派人过来协助修葺和打理。这段时间,又无下文了,绕来绕去,几度春秋,还是我一人守在这里。”
“您的茶楼呢?”
“茶楼早没了,日本人来前,城内已乱,茶楼无法营业,我卖了资产,带家人到乡下避难,未想乡下也不安宁,我带着她们又辗转回城,途中走散,我遍寻无路,冒险回到城中等她们,希望她们能找回来,结果这一等,就到今天,我再没见过她们。”
“蔡伯……”芙蓉动情地喊他一声,靠近去,握紧他双手,“起风了,回屋里去吧。”
她搀着蔡伯缓缓前行,时间寂寂地流过,风在身后掀起时光的倒影。
‘一切该来不该来的,都来了,一切该去不该去的,都去了。’
‘我欲恨,人人皆可恨,我欲爱,人人皆有爱。唯愿世间宁静,人人安好。’
芙蓉回望整座大宅,所有的爱与恨、熟悉与陌生,都在此刻化成恢烬。她在心底,轻声与它们作别。
大门在她身后,隆重地关上,芙蓉没有回头,她把手放进李衍齐的掌心,与他一齐踏上无人的街道。
潇银庚重回泗涧港,已然变了模样。
他不肯向众邻解释他失去一条腿的原因,他变得温和、少言,燥热的性情中,多出许多隐忍。他终日倚着一副拐杖,穿行在南门与民熙街之间,倔强地撑着他的“银盛料行”,如前一般担起一家老少的衣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