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手上旧钞总量也不多,心下纵有不甘,也并不那么心疼。此时他拄着拐杖,心事重重地去往银行办事处去。
不知是不是身体变化的缘故,他现在走路,专拣巷僻人稀之地,低着头不言不语,看得港内相熟的人不免心痛。
昨日刚下过一场轻雨,路面有些滑,潇银庚小心地注视着地面,一颠一拐费力前行,巷道出口处,不小心撞到一个人,他连连屈首道“对不住、对不住……”被撞之人专注着自己手上的事,全未觉察,眼也未抬一下。潇银庚一看,原是永丰粮油商行的季掌事。
“季老板!”他脱口叫出,他一年四时的油盐米面多在他那里购买,与他很是稔熟。对方既未应声,亦未抬头,漠然与他擦肩而过,潇银庚不觉阵阵凄凉,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世态炎凉,他如今废了一条脚,这些人也明着看不起他了。’
季掌事方才正在核对钱款,这会儿数完钱,直直走了几步,又觉哪里不对劲,刚刚似有人喊过他,不觉回头望去,巷尾处一人柱着拐仗正在前行,他忙追上去,见是潇银庚,三步并作两步大声道:“潇老板,真对不住,刚刚一门心思核数,竟没看到是您,也没给您打个招呼!”
他边笑着,边挠着脑勺,显得不好意思。
“呵,季老板,您太客气了,忙什么忙得这么专注?”
“刚刚去‘丰满楼’收了账,挂了很久的账,拿到手怕有闪失,多过了几眼。”他下意识地张开掌心,露出里面的银元。
“怎么?给你结的这个?”潇银庚吃惊地定住。
季掌事同是一惊,“潇老板,您有一段没在外走动吧,它如今是港内的硬通货啊。”
“不是贴了告示要求兑用新券吗?”
“唉,潇老板,您还真是不知情啊?”季掌事说着,将港内这几日发生的事简要与他讲一遍,再三强调港署首开先河,公开使用银元。
“难怪……”潇银庚呐呐自语,回想这几日港内买衣做鞋,购油储面的多起来了。
“不至于啊,潇老板,您在民熙街做生意,怎会不知这些?”季掌事不解。
“唉,那……那都是过去的事……”潇银庚欲语还休,面现窘色。
“过去的事?怎么,潇老板,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迟疑片刻,潇银庚续道:“家中经营不来,民熙街的店面月前转租了。”
“啊!”季掌事吃惊,看潇银庚的脸色,亦是十分腼涩,忙斡转话题道:“您这会儿是要去哪里。”
“我本计划将手中的旧币拿去兑掉,听您这么一说,怕是新券也用不出去了。”潇银庚无奈道。
“说不准,新券应该还是比旧币好,旧币已完全无用,新券还有个试探期,只是眼下大家不敢收,怕又是个废物。”
“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是啊,走一步看一步!”
潇银庚思来想去,无心去兑换新券,怏怏地折返回来,胸中极其闷燥。
他最近总是烦闷,与往不同的是,他如今习惯了忍。‘银盛料行’于上月转营,店面连同物资一同转出去,历经数十载风雨,潇银庚终将他一手创立的“银盛料行”关停。接手的店家欲买下‘银盛’的店面,潇银庚不同意,他只肯租赁,每期收取微溥的租金。他亲手摘下料行褪色的招牌,悉心地封存起来,他想自己这辈子重新站起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源田还有希望,把他这条根留下,期他在合适的时机重张旗鼓,再次撑起‘银盛料行’这块牌扁。
他把潇源田送到“鸿铭料行”李老板处当学徒,这是他对未来一点小小的期待,‘鸿铭’无疑为港内料业翘楚,源田跟着他学,总有机会。
数月来众多无奈凄凉事中,唯一可作慰籍的,便是源田的变化。潇源田自他失事后,似换了个人。‘银盛’未转让时,他每日早起晚睡勤勤恳恳去料行做事,忍受着他爹长期的冷淡,抢过所有体力活,揭力换他爹歇下。如今在‘鸿铭’做学徒,他依然保持此前的勤奋上进,每日早出晚归、勤学苦做,十分上心。
李衍齐与子镜在‘津炀馆’吃完午饭,坐在窗边晒太阳。‘津炀馆’只有这么一处靠窗的单间,平日不开放,只为他们留着,这正是二人喜欢这里的缘故,地安全、人也安全。
老板亲自奉上自酝的橘子茶,“今秋雨少、虫多,橘子都长不出果肉,只能把皮用起来了。”老板自嘲着,为二人各倒上一杯。
“闻着到是蛮香的。”李衍齐道,即刻啜了两口,咂在口中回味,“很不错!”
“哈哈,您若喜欢,我给您装一些带回去。”
“好!”
“那您用着,我去趟港署,给他们也送些去。”
“噢?”子镜本欲问一句,临时住了嘴。
阳光熠熠地照着,伴着街上从容的行人,茶香飘散在空气中,由里至外地看出去,世界一片静好。
“最近这里的商户都争相感谢港署,这在国民政府的天下,实在是奇迹”子镜笑道。
“中华大地半壁江山燃着战火,另半壁亦为‘金圆券’痛拢,这里却如此安祥,不也是奇迹”
“嗯。”子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窗外。
“其实这里最近亦是多事之秋,方氏实业肇的事才刚刚平息。”
“未见得就平息了。”李衍齐续啜一口茶,“方氏工厂的工人们领到强‘买’的生活物资后,愿意正常上工,方氏却将厂门关闭,宣布暂停生产。”
“噢?”子镜沉吟片刻,“他的工厂规模这么大,各店面的营业状况也不错,停产似乎不太好理解。”
“我也疑异,渠昱泽如此苦心地帮他调解事态,又及时为他平息事端,方仕时惹出这等事,自己未付一分代价,工人们都愿上工,他为何一意关停?”
“无法解释!”子镜沉思着摇摇头,“方仕时在事发时离港,港内事务都是下人代办,一副‘事不关已’之态,似是有意躲避。”
“这老家伙,神神秘秘。”李衍齐想起此前在阁楼上看到方氏家中的情形,自觉此人心怀叵测。
日期:2014-09-05 23:54:45
“港署对此事的处理,其实亦很奇怪,渠昱泽为遭强买的商家付款,付的不是新券,而是银元。”
“嗯,渠氏此举,风险极大。”李衍齐沉吟着,“‘金元券’刚刚颁行,他这样做无异于公然扰乱新券的流通地位,说具体一点,就是——为官抗政!”他看向子镜。
“嗯,如果他有政敌,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他撒职下狱。”
“子镜,你认为这一点,渠昱泽想不到吗?”
“毫无疑议,他比谁都清楚。”子镜加重语气。
李衍齐幽幽一笑,“如此看来,这渠昱泽,要么是党国叛徒,要么是民众青天。”
“这话,怎么讲?”
“渠昱泽视党国政令于不顾,在辖区内私用禁币,公然与政令做对,算不算党内叛徒?”
“算!”
“反言之,他若意识到新券难成气候,眼下又侵扰市场惶惑民心,他顶着政令如山仍正视民意,认可银元流通救市安民,算不算民众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