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却是这老和尚独食悭吝。说句对佛祖不敬的话,这供品佛们却是无福享用的,最后还不是落在了那些和尚的肚子里。所以这老和尚,见少年因饥不果腹而吃了供品,本来应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坏就坏在这老和尚平素是被关春的人们视为佛祖再世,那食物香火均归其手下,长此以往却是养成了其专断独绝的寡情寡义,见这小小乞丐不对自己恭敬不但,反抢那似乎应该是属于自己的供品,怎不叫他老脸挂不住?这么一想却是手下发狠,打得这才刚刚缓或劲来的少年招架不住,痛号着在庙内乱蹿,手中却依然捧着食物死死不放,口里飞快地狼吞虎咽。
阴天的雨声里,少年的哀号格外凄凉,到最后,少年终于忍不住了,逃入那帘内后,抓起那木鱼,朝那老和尚便砸了过去。
老年之身的和尚与正当年轻力壮的少年,自然是后者占了上风。
不知道是恨那逼自己到如斯境地的仇人的无情,还是恨那世态炎凉的残酷,少年却是新仇旧怒涌上心头,手中的木鱼不停地砸着老和尚脑袋。等他终于清醒过来,那和尚早已面目全非,一命呜呼。
血沾染了木鱼,鲜血淋淋,他慌得一下将木鱼扔到了过道外的地上,倾泻而下的雨,很快将木鱼上的血腥,洗涤殆尽。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觉得大事不妙。血流成河的景象,他并不是第一次见,自己家里,几个月前不正遭过相似的一劫吗?
只是这里是关春,若是被人发现了凶杀,第一个要追查的,也许就是自己这些流浪逃难到此的外乡人。他稍稍冷静了下来,处理掉老和尚的尸体,将其埋入庙后,而后擦洗去庙内血腥,再将一切归原,而后慌张地抬脚欲逃。
雨并没有停,还在一直下。
望着雨幕中的茫茫世界,他心中却是惶恐与辛酸。
天下之大,哪处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他折回庙内,跪倒在那佛像面前,痛哭流涕:佛啊!请救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吧!
当夜,他剃度了。他将自己的青发,亲自剃了下来,而后与老和尚的尸体埋在了一起。
自取法号戒杀,意为不再大开杀戒。
第二天是个明媚的晴天。关春的人们依旧陆续来庙烧香求拜。
木鱼声依然一下一下地响在庙的上空,帘子后面依然盘腿坐着一个看不真面容的和尚。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过。
因为没有人发现帘子后面的和尚,已经不是原来的和尚。
对于这一点戒杀原本是有点担心的。虽然他在村内还是乞丐的时候听说过和尚的事,庙的事,所以知道和尚的真面目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昨日才抱着一线希望也要爬到这庙内求佛。
如此过了数日,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他的心稍安,衣食饭饱之余,却是想起了当日流连村内遇见的境遇可怜的孤儿寡女。
说来奇怪,这世上的人,对在身边需要救助的人视而不见,却偏偏要把食物钱财送到庙中来给这尊什么也做不了的佛像,什么道理?
人们送来的食物很充足,庙里的厢房还闲置着。
戒杀犹豫了许久,终于第一次敢离开寺庙,走进村里。
随后,他找到了一个蓬头污脸的小乞丐,领回了庙里。
他就是后来的无忧。
有一必有二,接着来三。
看着庙中的人一日一日的增多,戒杀原本木然的脸上偶尔也有了一丝笑意。
最主要的,是其中的一个人,让他的杀虐的心情渐渐舒缓了下来。
这个人叫水禾,正当芳年的少女。
当日他把她领回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察觉他的女儿身。
待第二日水禾梳洗一番后,才露出了她原来的真面目。
身体的发育,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无论当事人境况困苦几许,心情无望几许,那该滋生的,一点的没拉下。
水禾玲珑窈窕的身段,在一群面黄饥瘦的小孩中相当显眼。
戒杀不是真正的和尚,他六根未除,他自然存在七情六欲。
而对于在落魄时候救助自己的戒杀,水禾何尝不是芳心暗许。
正应和了那句话: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
朝见晚见,情愫就这么在两人周围暗暗蔓延开来。
戒杀从前庆幸自己是和尚,所以才保住性命活了下来救了水禾,
戒杀现在怨恨自己是和尚,所以才无法对水禾透露半点心思。
庙里的木鱼声,变得有点急噪起来了。
在庙内人多粥少的时候,是聪慧的水禾提出在庙内开垦荒地,用凑来的香火钱买点种子自种蔬菜的主意,也是水禾提出,用不多的香火钱从村人手中低价买些家禽伺养着,慢慢改善了居住在庙里的孤儿们的生活。
这何止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孩儿。
戒杀打心眼里喜欢水禾的温柔,水禾的善良,水禾的如花解语。
所以,当无忧(当时还不是无忧)提出要出家的时候,戒杀当下生出的主意,是在时机成熟的时候,让无忧做这庙内的和尚,自己则跟水禾从此浪迹天涯。
若不是中途杀出个来此挂单的高僧,戒杀简直以为与水禾比翼双飞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原来这庙里的老和尚却不是完全与外界隔断了联系。他曾经传信回了佛家本地。
而云游中的高僧听说了这关春和尚的事,恰好路过,前来会晤。
于是他发现了原本应该健在的和尚失去了踪影,于是他发现了如今庙中的和尚杀了老和尚。
他惊骇,他恐惧,他愤恨。
他欲杀之,却败了。
高僧没有如何为难他,只看着庙内众人,重重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高僧没有将他杀害老和尚的事揭发出来,指着剃度了的无忧,说:“让他,跟我走。”
于是无忧走了,他却哭了。
再次跪在佛祖面前:“佛啊,我就一个心愿,请成全我吧!”
日期:2009-04-30 20:10:52
第一百六十四章 佛啊!(二)
事情没完。
关春的村长,一个秃头的男人,上门来了。
与他一起来的是一个道人。
开门见山的,村长直说这庙里供奉的佛不灵,所以要撤了这庙内的香火,毁去庙寺,给这道人做道观。
戒杀慌了,原本养活庙内的这些孤儿们便费力,若是撤了香火,毁了庙寺,那这些孩子还怎么生活下去?
见戒杀低声求饶,村长裂嘴笑了,而后说了句让戒杀惊惧不已的话:“知道为什么这佛不显灵了吗?那是因为,这庙里,住着个杀人凶手。”
戒杀不知道他是从何而知自己杀死老和尚的事,却知道若是应付不了这村长,那不但自己,而且庙里所有的人,都再次流离失所。
失魂落魄的戒杀,没有注意到村长不怀好意的眼神落在了水禾身上:“我是关春的村长,有这个权利维护村子的安全。若是放个杀人歹徒在庙里,对村人却是大大的不好。”
戒杀黯然。如今不同往昔,往昔只有自己一人,想怎么做都可以,现在要顾及水禾,还有庙里的其他孩子。
在戒杀看来,村长没有将自己捉拿官府查办,便已是仁慈了。于是以离开为条件,让村长好生照顾庙里的诸人。
戒杀要离开的那一晚,水禾却是跟着要一道离开。临行前,如戒杀一般,跪在了佛祖面前:“佛啊!请保佑我们都平安无事吧!”
庙里的孩子们见水禾与戒杀均要离开,惶恐着哭着闹着,但离开已成必然。
才出村口,戒杀便发现,自己原来是看错了那关春村长的。村民们早做了埋伏,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这也许就是杀孽的恶果。在杀了那和尚后的每一日,戒杀都惶惶不可终日,夜间亦难以入寐,总担心着被人揭发的一天,而这一天,总算来了。
村民似乎把平日积攒起来的恶气在这一刻都爆发了出来,纵然戒杀有武功底子,亦被打成重伤。
自知理亏的戒杀没有反抗,但当人们把劝阻着的水禾拉开架着离去的时候,听到水禾的哭喊,却是再也忍不住了,愤然而起,一连手刃几人。
村民们尖叫着逃进了村子,他也追进了关春,要寻那水禾。
却是迟了一步。
水禾被那居心不良的村长囚禁了,在水禾百般不从后遭到毒手,最终屈辱而死。
当他终于查清楚的时候,杀了村长一家救出来的,是奄奄一息只剩半口气的水禾。
“佛啊!为什么要这样?就因为我的罪孽,您非但不显灵,还要降罪他人吗?”山上,经常与水禾看日出的崖上,戒杀抱着满身伤痕的水禾大哭。
“杨,不是的,佛,从来就没有灵过。”水禾咽了一口血水,安慰着戒杀,“若是佛真有灵,我们快饿死的时候,为何他偏不在?若是佛真有灵,天下诸般苦难事,他为何视而不见?若是佛真有灵,好人遭殃恶人当道,他为何不铲恶锄奸?我佛慈悲,慈悲何在?”
“杨,比起佛,我更相信你。若不是你,我,还有无忧和那些庙里的孩子,就没有命活下来了!对我来说,杨,你才是佛,才是救了我们的人。佛并不是不显灵,而是佛根本就没有灵性。杨,你不是杀人凶手,至少,你比佛,慈悲多了!”水禾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今生,能遇上你,真好!杨,但愿来世,但愿来世——”
但愿来世,我俩能做一对恩爱夫妻,白头偕老。
水禾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戒杀明白水禾的心意,他抱着水禾的尸体,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戒杀是真伤心了,水禾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而现在,水禾死了,自己活着,恐怕也再寻不到人生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