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了一跳,这才认真看清了这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他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和运动鞋,衬衫显得有些皱,和他的体格不太相衬,人长得眉目深邃,浓黑的发不短却根根竖起,不笑,但唇边带一丝顽皮,精神得很。他见人便响亮地报一声“老师您好”,然后从头到脚地把人打量一遍。我不禁莞尔。
听见一旁的同事也噗嗤一笑,我问:“这谁啊?”
同事道:“不知道啊!可能是新来的老师吧。”
半个钟头后的教师会议上,他告诉了我们他的名字:“大家好!我叫肖杨!我教体育!”我们都被他晃头晃脑的样子逗笑了。会议在短暂的笑声后继续严肃的进程,之后的一整天,我忙着开学的筹备工作、备新课,无暇他顾。
将近下班的时候,我走在校园里遇到了肖杨,他正和张港一起。在肖杨来之前,张港是学校里唯一的体育老师,四十多岁,挺个大肚子,人很随和。和肖杨站一起,一高一矮,一瘦一肥,看起来很是诙谐。张港先和我打了个招呼:“嘿!快下班咯!”
我随口应道:“是啊!下班去打篮球吧!”
我说打篮球是真的,我连篮球都带来了,这个暑假里,看书、写字累了闷了的时候,我唯一干的事就是拿个篮球去对着篮筐狂砸,在大汗淋漓的时候,我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我觉得世界就会离我远一点。可是,我没想到肖杨和张港会一直在校园里等我下班打球。
当我抱着篮球走出教学楼,看到迎上来的肖杨和张港时,我很不好意思:虽然在大学上体育课我也选修过一学期的篮球,但那是玩玩儿骗学分的,真上场打,我就追着球瞎跑连球都碰不着的角色,就我那球技,怎么敢和两个体育老师叫板?
人是我叫的,人家还等了我那么久,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场了。幸而他们也没真和我打的意思,都让着我,只是投篮玩玩。肖杨纠正着我三步投篮的姿势,他一手托着篮球,一手比划着,把我当学生般指使着,我也乐得配合,跑了一趟又一趟,一直到他大喊:“对了!”
我抹着汗说:“出一身汗很舒服。如果每天下班都能这么出一身汗那就好了,生活不仅仅只是为了工作。”
“说得好!”肖杨说道,他瞄准篮筐扔了一个,球“哐当”一声进了。
日期:2011-09-11 22:59:11
7
2008年中国雪灾,汶川地震,北京奥运,我认识了肖杨和王帆。王帆是个开朗自信的女子,和我同年,我生在84年头,她生在年尾。和肖杨的熟络是个意外,但与王帆的相交相知我是有“预谋”的。
当王帆在08年4月作为应聘者到学校试教的时候,我听了她的课,我直觉得她那身粉蓝色的职业套装不是她的个性,我喜欢她稍微紧张但爽朗的笑容。后来知道校长拍板了要招这个刚毕业的女孩子教语文,我就想,如果我在我能看见的未来,我还不能离开秀岭小学的话,那我就交了这个朋友吧。我需要一个朋友,过去这一年我孤独够了,尽管生长在这个村子,但从小内向的我在成年以后实在没留下多少可以联系的朋友。在同事当中,由于自卑,我也没有多少可以说话的人。而且,在我自己被学生折腾了一年后,我很担心满怀教学热情的王帆站上讲台后发现这一切与想象的差太远,会经历与我共同的失落。我心中不无恻隐,希望尽我所能地去帮助她不走我的老路。
我太清楚一个刚毕业到岗的女孩子需要哪些照顾了,在王帆上班的第一天,我就把我写的期初工作计划主动地借给了她,告诉她上的第一节课必须给学生一个下马威,明确告诉学生自己的课堂规范以及奖惩制度,帮助她理顺期初的工作思路。当陈芝婉在办公室里叫“科任老师帮忙去拿书”的时候,我便直接拉着一脸茫然的王帆坐上了开往书店的货车。
王帆问:“拿我们用的书吗?”
我说:“拿我们的书不用那么多人去,是去拿学生的教科书。”
“学生的书得我们自己去拿啊?”
“你以为呢?!”
我们“嘿嘿”地相视一笑。
开学最初的一两个星期准备充分,还不算太忙,我还能在六点钟前下班,拉着王帆陪我去砸一砸球。王帆的球打得比我好,当然,我主要不是为了把球打好,只是为了出点汗。一身大汗淋漓后,我常常到王帆的宿舍里坐坐。
王帆的宿舍在学校礼堂背后。我在秀岭小学读书六年,教书一年,还是第一次绕到礼堂背后,走上这道窄窄的楼梯,见到楼梯尽头一排四间小小的房间,以及房门前约六七平米的露天平台——这其实是楼梯侧边厨房的屋顶。我上去的时候,肖杨正赤着上身蹲在平台上抽烟,他身旁站着张港,也在抽烟。烟幕在平台上散得很快,平台正中央放着一张旧茶几,三把折叠椅。茶几上有茶具,地面上散落着几只空啤酒瓶。
看到赤膊抽烟的肖杨,我忽然感到一阵亲切感,我想起了苏桓。苏桓是我大学时最铁的哥们,比我低一届,我叫他弟,他叫我姐,但我仅比他大不到一个月。我是标准的读中文的女子,而他是标准的读中文的男子,我们对待自己的感情和理想都固执得要命,都会呼天抢地地去追逐我们想要的,可是我们的呼天抢地都只有三分钟热度,很快,我们就会无奈地沧桑地看破红尘地坦然地接受一切。在我刀光剑影的大学时光,苏桓陪我写小说陪我喝酒陪我骂看不惯的人事陪我骑着自行车通宵达旦地夜游G城陪我做任何我能想出并做出的疯狂事儿,在我离开大学后,苏桓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与我间断过联系的朋友。2007年,我卷着包袱从G城逃回Z城的时候,苏桓执着毕业证书回到了他的家乡C市——一个离Z城7个小时车程的城市。7个小时,不算太远,但对陷于生活的我们来说,7个小时几乎意味着天各一方。我当然想我弟,他和肖杨一样,烟抽了一根接一根,总说戒烟,总戒不了。
肖杨夹着烟招呼着我:“嗨,来了啊!”
我点点头,说:“我来参观一下你们宿舍。”
我走进王帆的宿舍,十多平方的空间,附带着另外三个房间都没有的洗澡间,床是两根条凳一张床板搭成的,铺了软垫和床席,一张旧茶几和一张旧课桌腾放着杂物,另外床尾处放了一张废弃的办公桌,摆着台式电脑,算是写字台。虽然简陋,还是看得出王帆很用心地布置着这个小空间,窗户上用竹竿挂了粉色的布帘,门边挂一只笑嘻嘻的米奇布娃娃,电脑旁是几个可以把玩在手上的小摆设。
相比之下,肖杨的宿舍虽然比王帆的要大,但一塌糊涂得很,我站在门口往里一看,尽是随手扔放的球拍、羽毛球、衣物和其他杂物。
我笑着回头对肖杨说:“你就不会收拾一下东西啊?”
肖杨说:“哎呀,不用收啦,很干净了。你来喝茶啊!”
我走上平台坐到肖杨对面,仰头正好是蓝天白云,天色仍未暗下来,南方九月依旧很烈的阳光渐渐散尽,从围墙外的荔枝林吹来阵阵凉风,好不惬意。仰脸朝天,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容,我打量着头上白云的形状,说:“你们每天晚上都坐在这里喝茶聊天吗,很舒服啊。”
张港已给我沏上了一杯茶,肖杨说:“马马虎虎了,很多蚊子啊!”
张港笑眯眯地说:“林湘,你以后多上来坐坐啊,有机会我给你们炒几个菜!”
“好啊!”我爽快地答允了。
8
后来的日子,我真的成了这个小平台的常客,只是,后来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学生在疯玩了一个假期后,刚开学的两个星期总是特别认真,课堂不开小差,课后不欠交作业,但两个星期过去后,学生的纪律问题作业问题就逐渐呈现,我和王帆渐渐陷入了各自的困境,五花八门的状况烦得我们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