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着教不教书这个问题,我觉得我的人生充满了宿命感。我不是个想教书的人,小时候却因为遇见了曹健茹这样的好老师,知道了有Z城师专这么个可以一毕业就出来教书的学校,就莫名其妙地告诉别人长大了我要当教师;中考的时候被逼与师专擦身而过,最终却在高考的时候考上了师范大学;在S大追寻梦想,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自我,毕业后,却又在不情愿中一步步地被推向了讲坛。现在,我就在我小时候听说Z城师专这一传说的母校里从教,曹健茹从我的恩师变成了我的同事,另外,我的许多同事都是从Z城师专毕业的。可惜的是,Z城师专在02年后便不再招生,转制为实验高中了——又是02年,如果那年我考上师专,我就是最后的一届师专毕业生了。
Z城师专很注重师范技能的培养,主要面向小学教育,小学需要万金油式的教师,师专便要求学生习十八般武艺,因此,曹健茹等人除了主教学科的专业技能外,都是能歌善舞画一手好画的,虽然这些技能都不能说是很精,但对小学教育来说足够有余。而我们这些所谓的本科生基本上就是专学专用,教书第一年,面对学校安排的美术、音乐、信息、实践等课程的教学任务,都为难得要死,又不敢说一个“不”字。我的美术课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接下来的,虽然小学、初中时也习过素描,但也就那么两把刷子,何况又放下画笔那么多年了,哪里会教学生画画?现在,居然还让我到镇上参加美术教学比赛了,不可思议得紧。可是名报上去了,还是硬着头皮去上吧。
头还是有点痛,被这教案折腾的,还是我又感冒了?吞了一下口水,嗓子传来一阵灼痛。咽喉炎又犯了,职业病真要命,得回去泡点凉茶了。我伸了个懒腰,关上电脑走出办公室。
十一月的天,应该是秋天了,我迎上了南国短暂的秋,天上刮来一阵干燥的风,转得地上的落叶盘旋着起舞,再落下。我打了个哆嗦,不由抓紧了小外套的领口。走过路口时,想起肖杨那家伙,心里不知怎么就说,去看看他吧,脚步一转,就转到礼堂来了。
走上楼梯,我就看到了肖杨,他坐在平台上,翘着二郎腿正抽着烟。他先跟我打了个招呼:“嗨,来了啊,那么晚。”
我有气无力地说:“是啊,我备课呢,哪有你那么好命。王帆呢?”明明就是特意来看他,在他面前,我却不敢承认,不由自主地拿了王帆当幌子。
他指了一下自个房门:“在里面看电视。”
我说:“你买电视啦?”
“是啊!我叫她买她不买,我买了就把我房间霸占了,气死我了!”
我直偷笑:“傻瓜,我不理你了,我去看看她。”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门口,一声不吭惊天动地地跳了进去。
“啊!”王帆正坐在床上看电视,吓得跳了起来,待看清了是我,抱怨道:“太可恶了,披头散发地跳进来,很可怕啊!”
我为自己的恶作剧笑得东倒西歪,说不出话来,王帆歪着头看我,抿着嘴笑说:“别再闹啦,真吓死我了!”
我稳住笑,摇摇手说:“不玩了,不玩了!”
王帆问:“怎么那么晚啊,备课是不是?”
“是啊,我现在是美术老师了。很痛苦啊,我不会上美术。喉咙又哑了,下星期怎么上?”
“真的耶,白天听你声音还好好的。你真不想去就跟周嵘老师说呗,她会理解的。”
“算啦,都答应下来了,现在说不去多不好。”我敲了敲床尾处用一张旧课桌盛着的旧电视,“他买电视啦。”
“嗯,在一个开电器维修店的家长那里买的,三百块。”
“这电视要三百,买贵了吧。那些家长够黑的,知道老师不好意思和他砍价,就漫天要价了。现在人家都看液晶看负离子了,还有人要这种电视吗?”
我拿过遥控器,瞎按着,王帆说:“不用按啦,没接电视线,自己拉的天线,就只能收几个台。”
“就这几个台,看什么看啊?太无聊了吧。”
“你还别说,就这几个台,前几天他扛回来调好后,就一直看啊看,看得挺滋味。”
“我看你也看得挺滋味,人家都投诉你霸占他宿舍了。”
王帆叫道:“我有霸占吗,他自己出去打电话了。”
我笑说:“你一个女孩子,夜里跑人家宿舍看电视,人家不好意思啦。”
王帆一字一顿地说:“他有当过我是女孩子吗?”
我说:“那也是,他也没当过我是女孩子。”
“不是啊,他说你还挺小女人的,人那么瘦,脸那么小,眼睛却长那么大。他对你跟对我就不一样。”
小样真那么说吗,还是逗着说来着?他真的留意过我?我知道他当王帆就是哥们一般的情谊,他对我不一样,那是什么样的感情了?我躲着王帆的话,不敢自作多情地多想什么,我说:“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家了。”
道了别出门,肖杨叉着腰在平台上叫我:“走啦?”
我已经走到了台阶上了,不逗逗他,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停了下来,嗓子痛,说不出话来了,我就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勾了一下。
“干什么啊?”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
他站在平台上,很高,我在台阶上只够他的腰部,打不着他,我就说:“来,弯下腰。”
他很听话地朝我弯下了腰:“干什么啊?”
我曲起食指指节朝他脑袋敲去,嚷道:“打你呢!”
他敏捷地躲开了,吸了一口咽,骂道:“他娘的,打不给打,要亲就给你亲一口咯!”
他就是说说吧,怎么可能真的亲我。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斗赢我了,他就高兴了,他就小样儿乐滋乐滋的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谁怕谁呢?我背着手仰起脸,说:“也行啊,你来亲吧。”
他又朝我弯下腰来,我想他就是做做样子罢了,可是他一直朝我贴近,贴近,近到我已经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我不由得屏住了气,瞪大了眼睛,他真要亲我吗?这次,不是开玩笑?我心里并不厌恶他的亲近,甚至,我还偷偷地欣喜着。被教案折腾得头昏脑胀的我一下子异常清醒起来,知觉变得特别清晰,似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了,我看见他紫红色的嘴唇在昏黄的灯泡照耀下看起来特别有光泽,他的唇角还带着一丝调皮的笑意。他离我越近,我离这个世界就越远,我沉进了他给我编织的神奇境界中。
像晴朗的天空里毫无征兆地打下的惊雷般,忽然,他猛地直起了身子。我呆住了——或者说,僵住了会更确切。我依旧背着手仰着脸,我觉得我的身体动弹不了。他用力吸了一口烟,蹦出几步,像一只大青蛙似的背对着我跳了两下,才转过身来嚷道:“气死人了,躲都不躲一下!”
躲?他原来只是想看看我会不会躲开,我躲开了,他就赢了。我怎么那么笨,笨到以为他会真的吻我,拥抱、牵手,都是玩笑,接吻当然也是玩笑了。我就是个大笨蛋!
我耳内传来一阵轰鸣,那些被叫醒了的细胞随之一下子全蔫掉了,一股无力感从头扩散到脚底,我有点站不住了,身体微微地摇晃起来。走吧,马上离开,不能让他看到我的失落。刚刚的比赛,是我赢了,他俯下身来,我没有躲开,我赢了,我必须保持着胜利者的姿态离开。
我用力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对他摆了摆手,算是道别——我不能说话,一说话,眼泪就会下来的。我转过身来,匆匆地奔下楼梯。
我不是失败者,我不是,我赢了,我明明就赢了,赢了干嘛还哭,不要哭,好不?
日期:2011-09-18 23:13:24
21
王帆比我晚两天上的公开课,她上课的时候,我刚好也有课,没去听。从课室里回来,看她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我禁不住跑上前问:“怎样?”我希望她能过关,甚至比我自己过关的渴望还要迫切。
然而,她摇了摇头:“可能要重上了。”
“已经说了吗?”
“没有。”王帆叹了口气说,“一上完课校长就跟我说,你老是没什么进步,我都想打死你了。你说,校长这么说,能有什么意思?”
“不至于吧?”
她还是摇头,不再说话。
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要是我遇上这种情况,我肯定得找个机会放纵一下自己,找点乐子喘口气。于是推己及人,放学的时候,我就故意扯着王帆去球场打球:“来,出点汗,心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