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缈依然望着窗外的蓝天。她的目光很纯净,像是终于从无数道岩石中过滤而出,欣慰中有着一点点喜悦:“真的,姐姐,以前已经忘记了的很多东西,这几天都回忆起来了,点点滴滴都那么清晰……初中的那个夏天,我被坏人绑架后,关进黑咕隆咚的地窖里,整整三天,没吃没喝,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头顶上的铁门一下子被拉开了,光芒射进来,好刺眼啊,有个男孩向我伸出了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刚刚把手递给他,他一把就把我拉了上去,给我的眼前蒙上一块毛巾,说在黑暗的地方待久了,不能马上见光,不然会瞎的。我不停地哭,他不停地说要我勇敢,后来丨警丨察和医生都来了,把我接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就是香茗,是香茗救了我……考上中国警官大学,我和香茗同班,开学那天多可笑啊,他留了一头长发,飘逸着就来报道注册了,老师跟他说必须剪发,他老大不愿意的,结果当天就接到了其他男生递的红玫瑰——人家以为他是女生呢,吓得他赶紧把头发剪了,可是姐姐你不知道,有个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香茗把那束红玫瑰转送给我了,我接到的时候,心跳得像要飞起来一样,身体都软了,站都站不直了,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接到别人送的红玫瑰啊……大三那年,越野十五公里考试的时候,我在路上把脚崴了,他硬是背着我跑到了终点,一路颠簸着,我伏在他后背上,像是被泳池的水托着,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又甜蜜又心疼……后来,那个笨蛋计算机考级没过,拿不到毕业证,我们都替他难过极了,可是他完全不在乎,拉了我们全班同学去钱柜唱歌,我们都没想到,他唱张震岳的《再见》,唱得那么好听,居然也唱出了那种痞痞的可爱劲儿,我一直以为,他只会坐在傍晚的窗台上,拿把吉他很随性地弹着,弹着,渐渐开始吟唱那首他最喜欢的《壊れかけのRadio》……最后,他唱了一首张学友的祝福,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唱到‘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时,凝视着我的眼神,我知道他在告诉我,让我等着他……”
日期:2011-1-11 23:05:00
思缈看着空荡荡的窗台,仿佛香茗刚刚从上面跳下,离开,眸子里闪烁着月光般的温柔:“以前我怕受到伤害,总是冷冷地待他,直到……直到他离开后,我想彻底忘掉他,可是记忆就像缠到网上的鸟,越想挣脱,缠得越紧……他看我时的每一道目光,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回忆起来,清晰到每一丝、每一缕……我才懂得,他其实一直都爱我,爱得很深很深,可能就是因为我对他的爱总是回报以冰冷,所以他才……”
话音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艰涩的哽咽,像是用手把胸腔里的血液按压进了咽喉。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甚至用微笑的唇角托起从眼角滑落的泪水,但泪水还是一滴滴地洒在白色天鹅绒床单上。
蕾蓉惊讶地看着思缈,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她慢慢地伸出手,把思缈那一双苍白的手裹在掌心里,思缈的手一片冰凉,像被冻住似的,蕾蓉不禁使劲攥了攥,仿佛要挤出其中积存的冰水。
“思缈,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好好休息?”蕾蓉轻轻地说,“你躺下,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好吗?”
孤言寡语的思缈,刚才说了那么长的一段话,犹如蚕一次吐尽了丝,她确实累了,于是躺在了床上。蕾蓉给她盖好被子,见她在枕头上还是侧着脸,睁着一双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像眷恋那一片清澈的蓝色,就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上。外面的光芒透过淡青色的窗帘,将上面绣着的竹叶花纹洒在思缈的脸上,她那已经倦态的眼皮,就在这竹林般的掩映中,渐渐地闭上了。
蕾蓉坐在她的床边,听她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才起身要离开。余光一扫,看见滑门衣柜边的桦木六屉柜上,摆着一个台历状的芬勒尔相框,里面放着一张照片。她走过去,拿起一看,相片上是香茗和思缈的合影,应该是大学时代的某次出游吧,背景是一片湖水,两个人站在岸边的柳枝下,香茗的眼神像被风吹散了似的,有些迷惘,思缈腼腆地挨着他,笑得分外青涩……相片的颗粒有些粗,两个人的身侧都依稀有着多出来的衣角和手,蕾蓉明白了,这是思缈把很多同学的合影剪切出他们俩的,放大之后再洗印出来装在这相框里。
“我才懂得,他其实一直都爱我,爱得很深很深……”
日期:2011-1-12 23:01:00
蕾蓉把相框放回原处,轻轻地走出了卧室。
离开思缈的家,蕾蓉回到市局,直接去局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因为探望思缈,就是许瑞龙给她安排的任务。
“她怎么样了?”许瑞龙一见面就问。
“我给她做了碗粥喝,现在睡下了。”蕾蓉犹豫着,下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讲,但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来最省事:“局长,我觉得思缈的病情加重了,可能患上了妄想症。”
“哦?”许瑞龙眉头一紧,“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
“思缈和香茗,算是我的师弟师妹,比我小一届。大学时代我就认识他们俩,他俩在我们警官大学一向是名字被放在一起的金童玉女组合,但是那会儿全校就都知道,思缈对所有男生都冷冰冰的,因为她心里只有香茗一个人;而香茗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他对男女之情有很大的心理阴影,因此,尽管追他的女孩无数,但是他一律采取拒绝态度——包括思缈在内。”蕾蓉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是,我刚才去探望思缈的时候,她说了一些怪话……的确,她回忆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但是对往事后面所包含的意义,她完全理解错了……”
“具体一点。”许瑞龙的口吻有些急躁,“比如——”
“比如,她说香茗把别人送的红玫瑰转送给她,是一种爱的暗示,其实香茗当时只是抱着一大簇莫名其妙的红玫瑰,十分尴尬,看她在身边,就随手给了她——真正送给爱人的花一定是亲手买的,转送的东西往往是我们不那么需要的东西;再比如香茗曾经在越野考试中,背着脚踝受伤的她跑到了终点,思缈认为这是香茗疼爱她,其实以香茗的为人,他不可能看到有同学受伤了而置之不理;还有,她说香茗在告别晚会上唱张学友的《祝福》时,一直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她,可是,那次聚会我也去了,香茗唱那首歌时,目光是缓缓滑过在场的所有同学的,在思缈身上停留的时间并没有比别人长,而且我们都能听懂,他用那首歌,表达的是对友情的依依不舍,而不是表白爱情……”
“据我所知,他俩后来在美国有过几次相聚啊。”许瑞龙说。
“是,但也只是两个同时身在异乡的同学的相聚,两个人之间,不要说其他的事情了,连牵手大概都没有发生。”蕾蓉说,“香茗回国后,我曾经问过他到底爱不爱思缈,他很惊讶我为什么这样问,他说,他对思缈只有友情,并无爱情,他的父母离异的主要原因,是他的母亲太冷峻太强势了,所以他一直对思缈这种冷艳型的美女很排斥。”
许瑞龙越听越糊涂了:“那么,思缈怎么会认为香茗爱她呢?”
“所以我才说思缈是患上了妄想症。”蕾蓉说,“香茗出事,给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她不能理解香茗犯罪,更不能理解香茗居然会为了那样……那样一个女人去杀人。她一直把香茗当成神一样的爱着,但这座神像却在顷刻之间倒塌了,而倒塌那一刻她才发现,香茗的心中原来根本没有她,对此她想不通、受不了、不敢也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心理上渐渐出现了扭曲,代偿效应(注:心理或生理某一部分的缺失,会在其他部分得到加强)开始起作用。她把自己想象成香茗犯罪最原始的动机,认为是自己一直拒绝他的爱,才使他伤心、绝望,走上了不归路,这样的负罪感,看起来好像很沉重,但能让痛苦到几欲窒息的她,有瞬间的解脱和宽慰……”
日期:2011-1-13 10:35:00
“你的意思是说,思缈知道香茗不爱她,就编造了一个谎言来欺骗自己?”许瑞龙惊讶地问。
蕾蓉点了点头:“在这个谎言中,香茗只属于她一个,只爱她一个,为了爱她而犯罪,她也给自己寻找香茗下落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缘由——‘他的罪行因我而起,我就要负责到底’。”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许瑞龙摊开了一双手。
“思缈太痴情了……”蕾蓉喃喃地说,自言自语一般,眼神一阵迷惘,像不知不觉走进了湖心,“痴情女人的心态,您是很难理解的……
许瑞龙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一辈子破案无数,但对爱情的理解,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切听组织安排”,因此不免听得目瞪口呆。很久,他才缓慢地说:“蕾蓉,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蕾蓉定了定神,说:“这个问题,我从她家到您这里的一路上都在想。思缈现在每天都沉浸在幻想中,用香茗那并不存在的爱情来自我麻丨醉丨,这已经是妄想症的雏形,这么发展下去,再好的梦也有醒的那一天,一旦她发现芬芳的花环其实是纸糊的花圈,这个打击,不亚于得知香茗是杀人真凶,到那时,很难说思缈会不会精神分裂……最稳妥的办法,是给她放一个长假,公费派她去旅游,去哪儿都行,让漫长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来给她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