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1-31 22:38:21
【156】
李铁柱躺在晨气笼罩的路边,露水打湿了他的头毛和一身衫裤。他梦见自己肚子饿得发慌,就把搁在草丛里的手臂抬起来,伸出手指抠鼻孔,抠出一块粘满黑乎乎的烟油的鼻屎,这下他又梦见自己正在拨弄烟杆子准备吸鸦片,把捏在手指间的鼻屎当作鸦片块搓起来,搓成了一粒小丸子,很快他又梦回到肚子还是饿得慌,他就把那粒搓得圆滚滚的鼻屎塞进嘴里嚼起来,顿时感到一股咸涩的臭味灌进喉管里,这下他才醒了过来。他连忙坐起身子,感到一股刺骨的寒冷,可他已经顾不得冷不冷,只是觉得已经饿到肚皮贴到后背上,冒上脑子里的烟瘾搁得他的整个脑壳像是灌入了水银,既沉得要命又卡壳得转动不起来。他实在忍受不住,心里慌得像是被一条野狼追着啃,便咬紧牙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摇晃着如同干柴木的身骨架,在清冷的晨光里疯跑起来,把一条蓬松散乱的牛尾辫甩得摇来荡去。
李铁柱快要跑到下塘溪木桥头的时候,正好撞上过了下塘溪过来的几个人,迎头的一位老妇一眼就认出他,大声叫骂说:“就是这个短命崽,就是这个短命崽掰老娘的裤腰。”老妇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孙子三两下就把李铁柱拽倒在地上,就势给了他一阵拳打脚踢。李铁柱感到身上的骨头好像一根根地被踢断了,可是却一点痛都没有,他满心窝都是没有鸦片抽的痛。老妇的儿子和孙子把李铁柱当条狗踢来踹去,看得路过的人心里发麻。李铁柱头破血流,满脸青肿两眼发直,在地上蜷缩着,也不避一下拳脚,似乎是给人怎么踢打都无所谓。
日期:2011-01-31 22:39:30
【157】
老妇看她的儿子和孙子打得太狠,心里倒是慌张起来,连忙跑过去拉开他们,说:“别打出人命,出了人命可是要吃官司的。”老妇的儿子和两个孙子停下手脚的时候,牙齿还气恨得直打颤。她儿子说:“看看这扑他娘的狗种是谁!”说着就把李铁柱的身子翻过头,低下头去认他的脸。她儿子琢磨了半天,才忽然想起什么,惊叫说:“这扑他娘的狗种原来是李铁柱,扑他娘的九间楼李济曜的儿子。”老妇惊慌地说:“是李管家的崽啊!李管家那么老实憨厚,怎么生了个填屎坑的儿子。”一个年长一点的孙子说:“扑他娘的怎么变成这副狗模样,我一个多月前还见他神气得很。”年青一点的孙子说:“扑他娘的天生的短命崽,他活不久了。”老妇看了看几个围在一边看热闹的人,对她的儿子说:“还是把他送回九间楼去吧!我们家哪里惹得起路三爷。”
我爹要请老妇进去迎福堂堂屋里坐,老妇死活坚持站在门口埕里,说是要给我爹和李管家道个错。她把李铁柱如何在树林里掰她两腿的事说了一遍,又把一大早在下塘溪桥头撞到李铁柱,然后她的儿子孙子暴打了他一顿的事也说了一遍。老妇心颤颤地说:“我真不知道他是李管家的儿子,不然我哪里肯让我那儿子孙子动手打人啊!我儿子孙子是心里头气恨得不行,才连人都没认清楚就抡拳头。不管怎么说,始终是我家儿子孙子打了三爷家的人,我现在就给你们赔不是,然后再择个好日子,我让他们三个带着四色礼来登门赔罪。”李管家听得脖子粗得像是红肿了一圈,两个眼珠子凸得像是要掉出眼眶来。我爹说:“阿婶,是小柱子错在前头,不怪你们!小柱子是我家的人,他犯了错,我也有责任要担当。如果你们真不进屋里坐,就请你们先回家去,后面的事,我路老三会操办好的。”
日期:2011-01-31 22:41:32
【158】
李铁柱在乡里消失足足一个月的事,早前些时候,就连个别百事不闻不问的人,也都知道了。他们发觉好些时日没有见到街巷里那个成日晃荡的身影,也有好些个夜晚没有听见那把脆亮的嗓音。他们都说,这个浪荡子不知道跑哪里去逍遥快活了,总之是不会干出什么好事来。李管家一直在心疼妻子林氏留下的金银首饰和玉镯子,他虽然骂着这个短命子最后死在外头永远别回来,可心里头绞痛得不行,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生下这样的败家子。我爹每次跟他提起李铁柱,他就气呼呼地说:“让他去死,死得远远的,别碍着我的眼。”我爹也让春旺告诉下人去寻问李铁柱的下落,竟然没有一个下人说得出来,于是他就跟李管家想到一块去,这个小柱仔是身上有了金子银子,跑到外地去乐逍遥了。路昌茗的妻子赵氏心想李铁柱会不会真去了沈必富家找野妓,可就算去找野妓也没理由一个月都不回来一次。直到李铁柱被老妇的孙子扛回九间楼的时候,赵氏才在心里暗骂自己造了孽。乡里的人都确证了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这个浪荡子就只会给他爹脸上抹狗屎。
老妇和她的儿子孙子前脚踏出九间楼的大门槛,李先生就跟他们擦肩走了进来。我爹对李先生说:“小柱仔抽鸦片抽得没个人样了。”李先生边走边说:“鸦片再毒也毒不死他,可他的心要是比鸦片还要毒,就没得救了。”李铁柱被老妇的两个孙子抬回九间楼时,我爹立即就让春旺把他抬进跟迎福堂隔着一条防火过道的西边厢房。李铁柱倒是命好,从沈必富家回到九间楼,除了自己疯跑了一小段路,一路上都是被人抬着走的。就是死人被一路抬出山去送葬,顶多也就八个人扛一口棺木,他一个要死不死的活人倒是有五个人抬。李先生是李铁柱的房头近亲,他包扎好李铁柱的伤口,摇着头对我爹说:“李济曜上世人肯定是欠了这个短命崽一大笔的冤债,这辈子有得他还了。”李济曜李管家的心头像是挨过几十刀,躺倒在迎福堂的藤椅上一动不动,眼珠子凸得冒出血丝。他这才想起来,林氏死的时候,他心里头的痛是清晰实在的,而这时候他心里痛得连个好点的理由都没有,这才真是要人的命。
日期:2011-01-31 22:43:34
【159】
李先生说:“还好骨头都没折,伤口已经敷上药,过点时日就会好起来,就是那烟瘾会把他折腾个半死。”我爹对李先生点点头,就转过脸对春旺说:“你去一趟沈必富家。”春旺知道李管家这下连心都被李铁柱掏出来了,正不知道该如何为李管家做点事的时候,突然听见我爹让他上沈必富家去,一股热血就涌上心头,说:“三爷,你要我怎么修理他?”我爹瞪了他一眼,从衣兜里掏出好几个银元,递给他说:“去跟沈必富买三两鸦片回来。”春旺“啊?”的叫了一声,很是愕然,以为我爹还要给李铁柱吃鸦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爹:“还愣着干什么?”春旺:“三爷,我们乡里是不允许谁人带一钱一厘的鸦片进来的啊!”我爹:“不能让鸦片进来害人,但是可以让鸦片进来救人。小柱仔是在沈必富家染上烟毒,还得让沈必富帮忙解毒。”春旺始终还是不明白我爹的用意,只好愣头愣脑地出门去。
我爹让两个能耍斧头拉凿子的家丁去李铁柱躺着的那间厢房,把门窗都加固起来,还叫人拿来一条铁链和一把大铁锁套上门环,再让人把厢房的东西通通搬出来,只留下一张掉漆的八柱眠床给李铁柱躺着。他又叫丫头把那间厢房打扫一遍,再叫家丁去抬来几麻袋稻谷糠皮,洒到厢房的面地上。厢房收拾妥当之后,我爹就坐到李管家身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话安慰他。我爹在这个乡里活了三十几年,奇门怪事见得不少,尤其是在他当上乡族长之后,经历了陆阳遭遇天灾病祸的那一年,眼见那么多人的生离死别,他始终是看淡人世无常的变卦,心里头通透得像一面清澈见底的水潭。但在这个时候,他却不晓得该怎么消解李管家心里头沉积着的冤苦。我爹正想开口让李管家去做点事的时候,听见李铁柱像鬼一样嚎哭起来。他却不着急了,对瞬时间跑进来的一脸担忧的家丁说:“由着他哭叫。”我爹又对李管家说:“一会春旺回来了,我让他去准备四色礼和一联大鞭炮,你明日就到闻家乡去放联鞭炮。”李管家还是一声不吭,一张脸涨得像一块晾在日头下晒了半日的猪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