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凤是好看的,模样俊,跳起脚骂人也是好看的。邻居们边晒太阳边看热闹。不一会柳凤就汗下来了,大腿拍得啪啪响。她一转身,操起墙角立着的扫猪楼的大扫帚,往粪池里一插,高高扬起,往沙金胜家墙上直扫。
杀没皮剐没血的畜生,说你娘老子偷人,我通你屋里祖姥姥!
白生生的日头,闪烁在扫帚的细条上,新鲜的猪屎臭挑了出来。看热闹的人都默不作声散开,任由柳凤撒泼。端了饭碗来看的,疑心碗里喷猪屎臭。整个扇村的空气都惹了这种被掀出来的臭味,只要你缩一缩鼻子,就能闻到。
9、
归河的平静并不改变。
草滩在白沙绿水之间长势耀眼,远近村庄的炊烟起伏。骑牛的小孩打起水仗。他们都是一条裤衩,光脊梁晒日头,黝黑的身子沾满稀泥和沙粒。牛们被驱使,相互靠近,小孩开始牛背上的战斗,相互戽水、扔泥巴。老水牛蠕动的脊梁奇瘦,有根就觉得屁股缝硌得疼,还没坐稳就摔到水里,引起伙伴们嘎嘎的嘲笑。
有根胆小怕牛,骑牛打水仗是扇村男孩子的必修课,他只是不敢露怯。
在有根的童年记忆里,树根哥是扇村最皮的孩子王。他驭着一头体格壮硕的青水牛,学着李元霸那样,舞两只想象中的烂银锤,呜啊呜啊砸过伙伴们的头顶——单田芳绘声绘色讲演的广播评书《隋唐英雄传》,是 “打倒四人帮”之后,孩子们热衷的文娱节目。孩子们端了饭碗跑到有收音机的伙伴家里,嘴巴啃着筷子头听得入神一动也不动,仿佛眼前就有一个李元霸盔甲护身驰骋沙场杀敌如破瓜。到了冬天,冰棱子从屋檐垂下,参差不齐,很快变成孩子们手中的剑,在天心里挥舞灿烂,把阳光劈个七零八落,棉袄袖子都是水。
树根哥最能耐,能搭楼梯从墙缝里掏出麻雀蛋来,甚至还有没长羽毛的小麻雀,奶黄的小嘴,粉嫩肉身,被孩子们捏了几个回合就一命呜呼。捉蜈蚣玩蟋蟀捞水蛇,他真什么都敢来,甚至剐女孩裤子。他最喜欢用稻草梗日进癞头蛤蟆屁股,吹成鼓胀,然后放在地上,一脚踩出一声炸响。
最让有根想都不敢想的是,树根胆敢捏毛主席的塑像。那是歪脖子书记家正房里桌案上摆着的皮质塑像。树根吃了豹子胆,将塑像压扁了等它自动弹起,表演给有根他们看。有根后来趁没人偷偷试过一次,吓得脚发软,好几天手心奇痒无比。他生怕被打成什么反动派,随时担心有陌生人到家来抓自己去坐牢。
有根追随树根身后,不过一跟屁虫而已。不过,他感觉荣耀,至少别的孩子都不敢怎么欺负他。去扇子山摘毛栗、栀子花、甜树叶吃,都少不了自己一份。这天,树根又带头溜进郝三爷的豆腐坊,趁老头在板凳上闭目养神,酝酿连环屁的时候,偷了一挂油豆腐,出门的时候还约了齐声大喊:响屁不臭,臭屁不响,郝三爷的连环屁又臭又响呃!吓得郝三爷摔了一跤,爬起来追出门骂骂咧咧,只拣到根挂油豆腐的稻草系子。
吃罢油豆腐,他们在归河堤岸上学着郝三爷扭动屁股等屁,一时半会等出不来。树根突发奇想,要比谁能尿到自己嘴巴里。孩子们都齐刷刷晒着鸡鸡等出水。大多只能撒到肚皮,马哈巴使了吃奶的劲也就能洒到胸脯上。只有树根厉害,竹竿儿一样的身子向后仰起,一股细流勃然奋起,在阳光下闪出优美的弧线,准确落入他那张开的嘴里。简直神了!有根嫌自己的鸡鸡太小,羞于见人,结果被伙伴们制服了剐了裤衩羞辱一番。
树根回到家,意犹未尽,见家里没人,只有一群鸡在地坪里啄食,他就坐在门槛上玩自己的鸡鸡。泛起包皮有些疼,有些麻酥,他闭着眼睛不自觉搓了起来,感觉那鸡鸡有些发胀,突然一阵剧痛,树根身子丨弹丨起老高,一头撞到门粱上,起了个大包。
一只大红公鸡在他命根子上啄了一记跑了。树根不知道这一记已经改变了他将来的命运。他只是疼得浑身打颤,眼见那玩意开始往外渗血。他哇哇大哭起来。
树根的鸡鸡没了的谣传,一时成为街头巷尾的话题。有的看见树根夹着两条腿神情沮丧走过来就喊住他问,大癞子,你如何不去青四爹那里解决喽?还不疼。有的则作势脱他的裤子,说,让我看看,能让公鸡下蛋的家伙到底有多大本事。
树根焉了,暴戾的脾气被鸡啄干净了,反而像个带着羞涩的女伢子,听由这些人烦他作弄他,即便被揪了耳朵也不发作。
树根似乎彻底焉了。
不日,扇村男女老少都被组织在家听广播。广播里沉痛的男女声音反复播送着一个天塌下来的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贵胜面色凝重,抚着有根的脑壳,声音颤抖。伢崽,敬爱的毛主席离开我们了!
肖小山站在刨花堆里,像一根木头呆立。有根看着大人们都默然盯住墙上的广播,里面的哀乐不断涌来——有根骑在砍凳上,感觉世界全是黑暗,毛主席怎么会死呢?在他心目中,毛主席就是神仙,神仙怎么会死?他不敢相信,觉得莫名的委屈铺天盖地而来。他嚎啕大哭,哭得满心满意,哭得旁边人慌乱手脚,不敢骂他,也不敢乱说话。只好听他哭。
这孩子一看自己哭成这样还没人安慰,更加伤心,泪水沿着砍凳哗哗流淌,沿着地下的刨花,流向那根神奇的广播线,那里面传来伟大首都北京的声音。湿漉漉的,遥远而失真。
贵胜的神情开始尴尬,他的悲痛多少有些表演性质,家里工商业的成分不好,此时此刻正是看表现的时候,他一直酝酿自己的泪水。他一直疑心门外有大队干部巡视,戴着神圣的黑袖章,来检查或收集人民的泪水。而他的酝酿被有根撒泼似的哭喊搞了个七荤八素。他自觉羞恼,他看见自己站立得毕恭毕敬,两个脚尖笔直,像挨批斗时候的标准姿势,只是脖子上少了个子无虚有的牌子。他感觉肖小山此刻正盯着他的后脑壳看。他的羞恼迫使他行动,往后一顶一退,一脚踩在徒弟的鞋面上,踩实的时候他明显感觉自己加了力。那一顶早把贴身站在身后的肖小山顶了个趔趄。徒弟踉跄几步,迅速站稳,尽管脚趾头痛得让脸都有些变形,但他不敢吱声,表情狼狈。这点,贵胜用不着回头也能瞧见。
似乎通过这样一个无言的身教动作,师傅所有尴尬和狼狈,压得透不过气来的紧迫,都巧妙且无声息传递到徒弟的身上。
柳凤两个手捧着一碗白菜和两碗红薯饭,指间还夹着筷子,从厨房出来。菜是剩的,没有热透,可怜巴巴了无生气。红薯探出碗,似乎它才是主角。她头发蓬松,粘着草絮,身上还带着灶膛里柴火的余温。柳凤有些艰难地把早饭搁下,回头喊:“吃饭啦”。她知道没人搭理,但还是照旧喊了一下。
她的声音没有平素的爽朗,轻飘飘的。她不肯听贵胜的调摆,和他并排站立聆听广播。而是坚持按时做早饭。在她心里,即使天塌下来也就那么回事,该吃饭的还是得吃饭。
她在心里痛恨这个小小的广播。这个爬满蜘蛛网的玩意,总是高高在上,发出毋庸置疑的命令的声音。不管你是在茅房还是床上,它总是紧紧跟随,挥之不去。
沙贵胜鼻子轻微地哼了一声,明显不屑的声音和早晨的空气一样含混不清。外头是淅沥的小雨,柳凤出神地看着雨水滴答的屋檐,眼前浮现家里阴暗的蚊帐,心事就随着蚊帐的波纹泛滥开来。家境的破落,带着湿臭的鸡屎味道,甩不脱扔不掉。柳凤感觉自己被简单粗暴地做成泡菜,和日子一起发霉腐败。这是她不能答应的。
郝三爷和青四爹在这天为福姑干了一架,这不足为奇。反应最大的还是贵胜他娘,她听完广播,竟然扔掉了拐杖,伶仃小脚飞也似地出来,往归河里跑。她眼泪滂沱,路上喊我要去告诉国运爹呢。我要去告诉国运爹呢。
她狠狠地摔了一跤,被人抬回床上,从此瘫痪了十多年才死去。
日期:2009-05-21 14:32:54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