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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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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红了脸的有根感觉很臊,觉得有一种大白于天下的羞耻。声情并茂的朗诵并不稍减教导主任一贯的严苛,他那带着烟臭的黄牙翕合之间,带来整个班级无比的肃然静穆。有根起初泛起的一点虚荣心早已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越发沉重的难堪。他不得不忍受这折磨人心的朗读,一字一句都那样陌生、赤裸和暴露,清脆地弹在他的耳根。

这更像一场自我揭发或深入灵魂的批斗。有根痛恨自己为何写下那些和自己过不去的文字,脊背上感觉是无数耻辱的蚂蚁在咬噬。他的头低伏在桌面,眼睛蒙在手心里。他的心脏早已扑通扑通跳到了满是粉笔灰尘的讲台上,湿漉漉的心儿一起一落,在讲台上留下凌乱无章的湿印子。

他的激动和教导主任给的赞赏和同学们的讶异无关。和作文中父子亲情更是无关。

他有种不能见人的愤懑,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盘剥、体无完肤。他恨自己的表现,却又毫无能力改善这种处在焦点煎熬的处境。这是有根之前从未有过的窘迫。

身体的汗腺和泪腺肆无忌惮地喷张着、掺和着,他涕泪滂沱了。

有根回顾了童年遭受的饥饿,由于出身成分不好遭受到同学们的嘲笑。他描述自己迟迟不肯上交履历表的情形:那些出身“贫下中农”的孩子在讲台竞相雀跃,翻看彼此的履历表,讲台上方是洋溢宽厚无比的笑意的伟大毛主席肖像。他填写完毕其他所有的选项,只成分栏空白着。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擤着鼻涕过来,大喊:“打倒地主崽子!打倒工商业份子!”有根就浑身哆嗦,似乎自己手里藏着一个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的笔下,父亲贵胜摇摇晃晃的身子,在夜色里潜行。他家的田地分得远,土质也最差,经常有暗浜,脚踩下去就齐腰身的烂泥。贵胜肩挑稻草,草堆高得淹没了人形。一担草默默无闻行走在乡间公路上。星光和汗意,他分明看见父亲温热的眼睛,和刚打下的粮食一样烫。

他回忆起父亲给他买的第一支奶油雪糕,那沁人心脾的奶香,使所有赞美的文字都会闻香失色。

这个为了救他而偷毛竹打椅子去贩的父亲,平时对他却那么简单粗暴,贵胜在家里做了很多规矩。他的严厉如同所打出的木器,棱角分明。徒弟肖小三也好,儿子有根也罢,无论何时何地,都得低眉顺眼,对他恭恭敬敬。他们吃饭时候,两个胳膊须夹紧,饭碗要捧在手里,筷子要小心翼翼,夹菜得先看准了,不能翻找,也不能接连来第二下。盛饭更是不许挑拣夹杂在红薯里的米饭,要不然会被骂做“筑冤枉”的饭桶。

有根总是罚跪挨揍,为撒在地上的一粒饭;为打猪草晚回了家;为看小人书耽误了烧火;为了一句含混不清的嘟囔;为学习成绩没有保持第一名……贵胜很喜欢罚跪这种惩罚方式,在扇村时候要有根跪门槛外头,在归城则跪楼梯间,总之要示众。当年他挨批斗游街的耻辱,似乎能在儿子颜面扫地的受罚中得到些微消解。

当贵胜拎起开山斧在楼梯扶手上拍打,发出锵锵锵的巨响,大有“我手持钢鞭将你打”无人能敌的悍然气势,有根则抱头鼠窜,一溜烟逃出楼梯间。贵胜拿斧头吓唬人可能和屠户习惯拿屠刀咋呼没两样,并不当真。有根的恐惧和惊怖的情形,无疑最大满足了他的家长欲。这家长欲的得逞,有相当的原因是因为柳凤的故意放任。贵胜曾在她那里失去的一个男人的“尊严”,而家长欲的满足无疑能使“尊严”适当得到修复和补偿。

柳凤一般迁就他对有根的管教,除非太过份,才声色俱厉出面制止。

在有根眼里,当怒不可遏的父亲将他心爱的小人书、心爱的象棋扔进炉膛的时候,他分明看见父亲怒气冲冲的背后,有着一种洋洋得意的狂热。在强弱对比悬殊的处境下,他无可奈何看着心爱之物被焚毁,而父亲就是一副“能奈我何”的无赖嘴脸。父亲的阴影成为他成长道路上的第一个巨大威胁,他在最屈辱的时候不断发誓要与之为敌。

自从和阳春奇打过一架后,贵胜酗上了酒。天天借酒浇愁,经常在酒中自言自语睡了。一次,有根和柳凤合力把这个酒鬼抬到床上去,有根害怕去碰酒气熏天的父亲,不料,贵胜其实是装疯卖傻,一脚揣在有根怀里,骂:“老子还没死,就怕收尸啊?”

更多喝醉的时候,贵胜会找有根呜呜地哭诉,说拉扯他长大不容易,一生最无奈的莫过于他娘不听话。让有根听得如坐针毡,脊背发麻。

父母亲三天两头拌嘴吵架闹离婚,有根已经司空见惯了。有时放学回家,就看到贵胜端起一杯酒倚靠在窗前,眼神漠然望向远方的虚空。

有根心里就有一根弦咯崩断了。他甚至在饭桌上提出,要父母干脆离婚,不幸的婚姻还留着吃饭?不如趁早散了,别老是说一切都是为了儿子,牺牲牺牲什么的。贵胜和柳凤惊讶地看着嘴里喃喃不绝的儿子,一个骂他胡忒混帐话,另一个拿手摸有根额头,问:“你没发高烧吧?”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学,有根发现单车的铃铛被人偷了。

语文课后,就有嘻嘻哈哈的女同学凑过来问有根,“你父母亲到底怎么啦?”

有根气得浑身发抖,嘴里徒劳地念叨着:“你们莫欺负人!”还是韦星辰过来解围,拖了他去操场散心才罢手。

之后的课程有根一点都听不入耳,心里光想着如何离开这座学校,越快越好。放学铃一打,他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到了单车棚,就看见那辆崭新的“飞鸽”车把上赤裸裸地耀眼,铃铛不见了。

有根好说歹说牙齿磨出血得来的一次骑新单车的机会,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这辆“飞鸽”是贵胜的心爱之物,擦得油光锃亮一尘不染。这样光着车把回家岂不是找死?贵胜的暴躁脾气说来就来,嘴巴上像挂着开山斧,随时随地劈了你当柴烧的。

从学校回家必经一条小河,小河是归河的一个未名的支流,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但却一直流动在有根的记忆里。小河桥是两块搭起来的石板,过一个人容易,过单车难。有生猛的男同学在女生的尖叫声里,骑车穿越;或者故意摇来晃去,拥挤成团,不时也有失足者掉入河溪里。

有根没有兴趣骑车,骑车只会更快回家挨骂挨打。他磨蹭在半路上,却感觉自己悬在半空中,人彻底被阳光晒蔫了。他后悔为何不偷个铃铛揣裤袋里,至少还有个铃铛交差么。将要走到小河边的时候,他想自己一把摔下去,最好搞个车毁人伤,贵胜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人都伤了,车又算什么呢?骂败家之子顶用么?他思绪复杂,把苦肉计的得失来回想了好几遍,迈上桥头就开始晕眩。

写那篇该死的作文的时候,他还自鸣得意了好久;骑着新单车进校门的时候,他还有意无意打响清脆的铃铛,惹人注目呢!

河水一波逐一波哗哗过去,每一波河水似乎都有一张陌生的小脸,瞬息变化着。这些丛出不穷的小脸,像远处响起的笑声,似乎在嘲弄有根十分愚蠢的想法。桥上一个学生都没有了,把阳光下一片花白留给他寂寞的归途。

有根心事沉沉回到家。铃铛的事情似乎完全被贵胜忘记,似乎“飞鸽”单车本身就不配铃铛——或者,被摘去铃铛的“飞鸽”更能“翱翔”。

日期:2009-07-11 14:47:11

5、

贵胜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要有根转学念财校。他将单车钥匙随便往沙发上一扔,根本就没再多看一眼他的爱车,而是目不转睛盯住有根惊愕的脸。他旋即举出粮库霍会计的例子——几多体面的工作,算是单位领导了。算盘子扒拉就能让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还不是钱来得快么?粮库里好几个子弟都在学呢,说不定就能定向分配,像你老子一样捧上粮食部门的铁饭碗!国家屋里只有粮食系统和供销系统是最紧俏的!柳凤则在一旁叹息有根迷什么写诗,爬格子又不是作田,能当饭吃么?心思野了,高中成绩就排不上号,到时盘钱费米考不上大学,不还是得找工作?不如读个财校,还只要二年,学费省下来了不说,跨出校门就可以当会计,几多出人头地的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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