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伟华知道这是所里人无聊,只是没见沙烟,便问看起来年长一些的余衡庚:“师傅,请问下,那沙烟可在所里?”
余衡庚只顾嘻嘻笑着说:“算得算得!等下把四丫头搞伤心了,下不得台咧!”他根本就没张听钟伟华的话,“金贵伢子呃,今天让你开哒洋荤来,跟到红花妹子捆一起,怕今年里要走桃花运来!”
钟伟华正要再问,挣脱了一只胳膊正解绳子的李晓媛回他道:“您找沙烟啊?他去市场里收费去了!”
沙烟留了个短平头,一身崭新的制服,精神头十足。小贩跟后面时而走到左边,沙烟头一扭,他又行到右边。言头话语客气得要死,左一声沙领导,又一声沙家大爹的,听了背都肉麻。沙烟似乎习惯了,耳朵也起茧了,根本听不进去。眼看要到工商所大门口了,沙烟才突然住了脚,对小贩板着脸问:“还短斤少两不?”
“再也不敢哒!就是再借个胆子给我,我也不敢哒!”
“还在市场里起哄不?”
“那是看个热闹撒,你沙领导在,谁敢搞你的名堂喽!”
“算你识相,这次就不交到所里去哒,要不然你少不得脱层皮,岂止是没收一杆秤呢?”
“那是那是。领导呃,秤就还把我算了!”
“搞名堂的秤还把你还去杀别个黑?”
“领导你明察,秤是一点也不名堂。是我心术不正,在秤盘底下粘吸铁石。”
“晓得你也就那点本事。”沙烟把秤往小贩怀里一塞,“下不为例!”转身就碰到朝他笑着的钟伟华。沙烟的眼睛有些直,刚才的精干利落的神气不见了,嘴巴笨拙起来,“钟……伯,您怎么来了?”
“噢,我到镇上有点事,路过这里看看啊!”钟伟华呵呵一笑,“在所里情况都还好吧?”
“都不错呢。只是这阵子工作有些忙……”
“上班忙就好呢!怕就怕不务正业!”
“嗯。我带您所里吃饭。”
“不必不必,我吃过了,你赶紧去吃饭,别饿坏了肚子。我不耽误你正事!你只管去忙自己的。回归城了到我屋里来吃饭!”
沙烟见钟伟华生怕打扰的样子,真以为他是偶尔路过,对他要自己去家里吃饭的话就当了客套,一点也没往心里去。转眼春天一过,天气渐渐热起来。沙烟和钟可断了联系也快三个月了。沙烟把那份感情上了锁,贴了封条,还是若无其事地上班。
工商所地坪里,钟可笑吟吟看着痴痴的沙烟。她一身紫色的蝙蝠衫,一条白色的细腿长裤,玲珑有致裹出少女的身腰。沙烟忙接了行李领着她往宿舍里去。
沙烟很是奇怪钟可怎么会从天而降,他从党校学习回来没几天呢!钟可的笑脸上读不出究竟,也不知道葫芦里藏着什么药。行李似乎装了不少衣物,难不成还打算歇夜?怎么安排?他不好多问。老早以前,他多少次梦见钟可来所里看他,他陪着姑娘走街串巷,上下市街走遍。他甚至能听见街坊熟人对钟可美貌啧啧称奇的议论。但这毕竟是老早的事情了,现在走在身边的钟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范,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们之间不是已经结束了么?沙烟感觉脚步有些发飘,真想捏一把自己的脸,这难道是真的?
寒喧两句,沙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钟可倒是落落大方,“诗人,不欢迎我来么?”
“怎么会呢?……蛮久没看见你,还是那么好看。”
“嗯,不要老盯着我看呢,小心脚下的楼梯。”
钟可和母亲赌气了上十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听任娘老子坐在门口念叨。钟伟华也放了话给她听:谈不谈爱随你,现在要谈就谈沙烟,别的休想!钟可拿了修眉毛的刀片威胁要割脉,把娘老子吓个半死,好些天不敢提沙烟这个名字。钟可不止一次拿刀片比划过,实际上她自己怕见血,在手臂上拉过细微的印子,她不敢使力,怕结疤了难看。但她的话语比刀片锋利多了。“谁再要讲嫁把沙烟,谁自己去!”“难不成还要靠养女儿发财不成?”气得钟妈牙关出血,一边脸肿得老高,再也不提谈爱的事体。只是摆个哎天叹地的样范,整天价不抻脸。
她最后还是答应了和沙烟好,而且一好就是那么彻底。她决意要直接奔沙烟所里住一阵。钟妈听了这个讲法,有些难以置信这话出自女儿之口。既然答应了,那就干脆一步到位,省得你们还猜疑我有别的想法。钟可嘴上这样轻描淡写说着,心里竟有报复的幸灾乐祸的感觉。
钟可恨自己瞎了眼睛,难怪张铭口口声声喊红花妹子难缠,不上路,转背就和别个好了。小何真是一个软柿子。看他指东不敢站西的样范就没劲,比女孩子还要女面,没劲。又不是养狗,狗急眼了都会咬主人一口呢!这小何,倒是声不做气不吐,喊不要来烦她就不来烦她了。不到个把月,竟然在街上碰到他跟在别的女孩子背后走,举着个棒冰,太阳快要晒融化了,他着急地看着那个女孩子吃棒冰,恨不得帮她快点吃完,好接下去吃他手里这个。
钟可真是没劲透了。在家里撕了不少本子纸。她想给沙烟写一封示好的信。但一提笔就相当烦躁,看到母亲期期艾艾的眼神更加烦躁。她一狠心定下来认命了!钟妈慌忙劝告不要性子太急,饭要一口口吃。见钟可眼睛一横,说好意要去你还打阻拦,那就别怪我不听话!吓得钟妈连忙答应,只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乱来一下。谈爱事小,失节事大。一定要自己睡一间,让沙烟和隔壁同事睡。钟伟华倒是笑了笑说,相信自己屋里女儿,是从来不会吃亏的。
沙烟上楼的时候还暗自庆幸,刚好这阵爱收拾房间,虽然简单但相当有情调。他打开门让钟可进去。一股呛人的香烟气味,钟可皱了皱眉头,手不自觉扇了扇鼻息。风托举那两页紫色的窗帘,把整个房间生动起来。床头上是梵高的一副画,蓝白色的《钟声摇晃的教堂》,白雪的道路在泥泞中消失,盘旋而上的教堂如明净的音乐。窗明几净,书桌上整齐排码一些书籍。莎士比亚、歌德、里尔克、荷尔德林、叶赛宁、普希金、普拉斯等作者的书脊宁静地展开。这是诗人的屋子。
钟可在书桌前坐下,看到书桌台面下压着自己的几张照片。她示意沙烟将泡好的茶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她小心掀起玻璃台板,将自己的照片重新排过,把那张充满希冀的、带着遐思的照片放在中央。沙烟打开录音机放着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在流淌的旋律中,钟可拿出梳子来对着镜子梳理一头长发。有些发丝飘落到桌面上,沙烟小心翼翼地拾起来,夹在一本海子的诗集《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