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烟对钟爸很是敬畏。他的一张标准国字脸,两道浓浓的剑眉下是锐利的眼睛,在这样的眼神打量下,总有种被剥光的感觉。别想在钟伟华面前耍什么名堂!从旺镇管财税的副镇长到村上收电费的,都知道鼎鼎大名的钟伟华。不仅算得一笔好帐,而且为人义道,砖瓦厂红红火火不说,家里也是搞得让人眼羡。堂客一门心思住家待人客,一个女儿养得如花似玉,讨人欢喜。他自己一到家也闲不住手脚,菜园里种菜,把地坪扫个可以席地而坐。没有谁不晓得他钟伟华比城里人还爱个干净。钟家兄弟姐妹算起来有十个,他是老大。他自立门户早,一有能力就帮扶弟妹们。从读书到介绍学手艺,从话媒到帮带细伢子。他和老婆都没有过怨言。这些烦人拖累的事情他老婆不可能没有私下埋怨,但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忤逆他,只能顺着他。别看钟伟华一好百好,真要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转。惹毛了他,天王老子喊他都不答应。在家族里,比他年纪大的叔辈,也尊他为“老华”。意思是资格“老”,有话份。
钟伟华好几次把沙烟看了在眼里,倒也不做声。只是客气地备了好烟给小伙子抽。最多问两句工作忙不忙,就去刮猪楼担粪泼菜去了。
钟可开门就迎到母亲笑嘿嘿的脸。她没好气地说:“一大清早,吵吵吵!”她当然听到是沙烟来了。也知道躲避是躲不过的。沙烟脾气傲,喜欢较真。她正思想着如何能摆脱他。
“沙……”
“别沙了妈!”钟可气呼呼地歪头梳头发。“我不想看见他,你帮我打发走!”
“我乖女头发就是清冒流水般的漂亮!”钟妈不失时机夸赞一句,似乎没听到钟可的话。
“喊你去打发掉啦!再不我就不吃饭绝食!”
“好好好……我的天师娭毑呃!我怕到你!”
钟妈走到门前,又把虚掩的门关关严。还是作出作势要出去的样子,说:“女儿啊,你听为娘的劝一句啊!”
“喋喋喋,又要开始念消食经。”钟可拿手去拭牛角梳子上的碎头发。
“这小伙子人不错,对你又真心,还一股书生气,挺文墨的。”钟妈见女儿没吭气,便继续加快语速说:“花里头选花,越选越差!你和他又是自由恋爱。看他的发展前景,肯定是不错的。毕竟是吃皇粮穿公家衣服的。你以后经济上有个靠。你稍微把架子放下下,合适中意再……”
“合适个屁!”钟可粗暴地打断母亲,“要我跟他,除非归河水倒流起!”
“你就是讲不进油盐呢!”
“我又没请起你讲!”
钟妈气得一跺脚,把门蓬地带关了。门一带关,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来。她再又筛了杯泡茶递给沙烟,眼睛红红地说:“伢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就莫在一根歪脖子树上吊死。”
钟妈的泪水一直就没断过线,流啊流啊,那一水眼窝子老是不见干涸。她唉声叹气抱怨自己如何命不好。生养个女儿是自己的克星。沙烟这伢子多好,可姑娘偏偏对水做坝呢?那邮电局的伢子看样子就是个街痞子,看见人打招呼连单车都懒得下,嘴巴里还叼根烟!没家教的。那轧钢厂的小伙子人倒是蛮女面的,但太细声细气,好像遭病了似,腰不直背不抻的,以后搬坛液化气都搬不动,买包米都不晓得何式上肩。
钟妈搭了块湿毛巾在额头上,坐把靠背椅子在茶汤屋里。看见钟可就叹声气,看见钟伟华过身也叹声气。她把湿毛巾去掉,露出额头上一块膏药贴。那两父女看在眼里只是不吭声,等到饭时期钟妈还身笨懒移,厨房里冷火秋烟的。钟伟华急眼了,他推了推钟妈:“蠢婆啊,未必你的女儿嫁不出去?做起这号死形样范把谁看喽!?”
钟妈自言自语。“不就是做饭撒,饭又不是没吃过?……我就去……只是不晓得何解,我就是中意沙烟这伢子……”
饭菜上桌吃到半中腰,钟伟华对钟可说:“这样下去,你妈非成神经不可!事全是你惹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这局面还得你收拾!”
钟可一抬眼,泪水就涌流出来,“我都不要!我不谈爱,省得你们操心!”
“婚姻大事又不是戏玩喽!”钟伟华眼睛子一瞪,怕女儿吃不住,又面色缓和了说:“只要沙烟那伢子正经做事,对你好,爹娘放得下心就要得。你也听大人一句,你们本身也是自由恋爱的,把那伢子搞得一向都是神魂颠倒的,吃了迷魂药样。人家父母看了不伤心啊?我看,这事谁讲都不算,等我去他所里一趟,回来再定夺!”
“是的啦!可姑娘,你看喽!那伢子好几个星期都不敢过来了,估计犯了后悔,死了心咧……”钟妈忍不住插嘴道。
“又烧起嘴巴乱讲!”钟伟华拿筷子反过来在他老婆的饭碗上一敲,半开玩笑半顶真的骂:“饭都堵不住嘴巴啊?”钟妈赶紧头一低,面涩涩地扒饭。
沙烟倒是真的打算放弃了。
“马拉松”式的追逐毫无结果,除了痛心还是痛心。他有时感觉自己好像不是为了求得钟可的芳心,倒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对爱情的追求,而这一使命似乎业已完成。他一直迷恋地想像自己也置身在那样的场景之下:梵高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求婚,把手心默默地放在蜡烛灯台的火焰上烤。这是迷人的烧烤。可以想像天才画家梵高澄静的眼神毫无痛苦地直视他所狂热爱着的女人!惊慌失措在爱情面前的女人,要么成为爱情的女俘虏,要么成全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而自己不可避免只作为一个爱情的符号,一个对应的抒情对象。
他知道钟可喜欢紫色。他给自己房间换了紫色的窗帘,从冬天到春天,挡住阳光和月色,一直把房间罩成阴暗的恍惚的。他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听歌,烧炭,向火阅读诗歌。他经常抽烟出神看着紫色窗帘变幻深浅,莞尔像是有话要说。他甚至觉得这紫色的女子比钟可温柔多了。静静地陪他度过寒夜,看着他用火钳举了红炭,轻轻吹去炭灰,点燃了香烟。月色里有几多黑白的人儿在路上走,道路两旁渐渐开起了清脆的花儿。那些花儿,那些花儿,也在他的手指之间,像一只只在空虚的地板上踱步的鸟,渐渐地晕眩,鼓动翅膀。
所里取暖的炭经不住沙烟这么折腾,未到春上就罄尽了。春寒料峭,沙烟在乡村里栖息,如养伤的候鸟。他酷爱早春的味道。他在诗作里将春寒看成一个美丽的瞎子姑娘。她的名字叫“春寒”,这个美丽的瞎子,在清冷和清贫的山村里隐约出现。她翻开诗歌,看见了他的求爱,充满狂喜和力量。
钟伟华找了个去江北收账的机会,顺便往工商所去找沙烟。他特意挑饭时期刚过,这时候最闲,不会半途耽误沙烟工作。刚进所里大门,就听得花坛那边树下传来一阵哄笑。一个半老头子和一个姑娘反绑在树上。边上是笑得七仰八翻的同事。半老头子手被反绑,嘴巴溢着白沫沫,尖细的下巴使劲抵着颈根上的麻绳,涨红了脸憋足了劲,脚不时踹向刻薄他的年轻小伙子。
他踹完就破口骂个团团转:“猪孽起你十八道!畜生变得,杀千刀万刀的背时鬼余衡庚!……老子以后放把闹药闹死你们这些差吧家伙!”
钟伟华也不觉哑然失笑。这人看行头是个烧饭师傅,一条蓝色布围裙脏兮兮的,像镇上“杨剃头”的荡刀布,油光可鉴。整个像只壮硕的青蛙扑腾在树底下,每一次反抗显得愈加狼狈不堪,好在他本人似乎也不很在意,愤怒中有更多的表演成份。
那个姑娘不停地挣扎,两个手护着胸,两道麻绳连手连身子一通绑了。姑娘见人吐口水,眼泪把腮地哭:“好撒,等潘所长回来看我不告你们欺负人就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