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在一旁咧嘴看着,双手紧紧地握着那个包裹,心中为她师兄上下不安。忽然听见男童低声叫道:“好了!”只见她师兄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手中捧着那朵月白色的花,像捧着千珍万贵的绝世宝贝一般,慢悠悠地走到女童身旁,递了过去。女童接过花,却看见师兄手臂上被石块划了好几道血口子,心中一痛,眼中的泪便流了出来。男童便一边哄她,一边拉着她走,道:“快些!师父该罚了!”那女童抽抽噎噎地跟在她师兄身后,走了几步,仰头望了望冲她微笑的师兄,心中一甜,又笑了起来。
结果待二人赶回山门,却已迟了。他二人的师父便是“禁欲门”新继任的第七任掌门——柴人启。此时正是他恩威并用、大公无私以求得上下皆服、树立威信之际,因此处罚甚是严厉。更何况“禁欲门”旧规:凡掌门弟子犯错,罪加一等。如今“禁欲门”的执法使是柴人启的师兄方斗。此人虽在武学方面造诣不及柴人启,但为人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年已逾不惑却仍不肯娶妻收徒,可见定力之强。为此“禁欲门”上下都对其相当敬重。那晚男童心知师父非但不会求情,还定会让方斗师伯严加惩戒,见女童在旁颤栗不安,待师父询问原因时,忙挺身而出道:“是我在山下赶羊群贪玩晚了,与师妹无关,请师父责罚垣塚一人!”
女童一听,眼中极是惊慌,欲向师父为垣塚辩白,但触到柴人启威严的眼神,却又吓得哆嗦地说不出话来。垣塚不等柴人启开口问女童,便抢先道:“师父!确实是弟子一个人的过失!”柴人启一声怒喝,又问女童。女童惧怕至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柴人启愠怒道:“今日本是你伸展手脚之日,却触犯门规,定不能轻饶!”说完,毕恭毕敬地请教方斗道:“请师兄责罚!”方斗自从柴人启担任掌门之后,便不大管事。今日也是想试试这位心掌门,便道:“既然他是掌门的爱徒,自然有请掌门亲自责罚!”
柴人启便恭敬道:“那么若一回师兄觉得我处置不当,再另行处置这两个徒儿!”
方斗眼一眯,似表赞同。柴人启怒视二人,道:“垣塚无视本门规矩,虽初犯但不可轻饶。罚他在重阳石壁旁面壁练功三日,一天之内任何人不得给他饭吃!另罚他担山泉水一个月!”垣塚垂头不语,毫不分辨。女童见师兄受罚之重,心中不忍,正欲细陈其详。忽然见柴人启又转向她,冷冷地道:“柔棠虽是受了牵连,并非本意。但她却不知说服师兄,罚她洗十天的衣裳!”柴人启说完便又看向方斗,见他并无异议,正欲遣开这两人,忽见一个女子盈盈笑着走来,道:“掌门忘了大事了!你吩咐垣塚下去取一个乌西参领的头来,怎么不问问他事情是否办成了!?”
这女子是柴人启的妹妹,名叫柴人姝,今年已是二十八岁的老姑娘了。其行事杀人其心狠手辣不在男子之下,却偏偏爱护着小辈。故在“禁欲门”的小辈之中,人人都尊称她为姑姑。
柴人启经她一提,才又问道:“那位参领的头可取来了?”垣塚忙将木筒躬身交给师父。柴人启打开一看,果然是那个参领的头颅,不由地面露微笑。此是“禁欲门”的传统——凡男童满九岁,女童满十岁时便要下山取来一个人头。若未能达成便要被废去武功、逐出山门,或为此丢了性命的大有人在。若有敢冒死不回者,则将被视为门派的叛逆,格杀勿论。
如今垣塚正是到了取人性命的年龄。不过原先的孩童再强,也只是取一个普通大人的性命,而垣塚却将一个健壮参领的头取来,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另眼相看。这个参领本不该死,但他日前曾在一个“禁欲门”的门人之前大骂“禁欲门”的武功邪门下流。那门人冷笑而去,并非不与他计较,而是嫌他太弱,不屑杀他。柴人启得知此事后,便让垣塚去将那参领的头取来。那参领人高马大,身壮如牛,而垣塚不过一个身小体弱的男童。人人都言垣塚此去必遭不测,不想他居然完事平安归来,实在是个难得的优秀之才。
柴人启心中也颇为自傲,但顾及自己掌门的身份,便隐忍道:“你此次虽做得好,但赏罚分明,责罚仍不可免!你现在就去重阳石壁旁面壁练功!”垣塚低头称是,起身走了。柔棠望他离去,心中又是担心又是感激,复杂难表。是夜,柔棠待所有人都熟睡之后,揣着自己晚饭藏起来的饼子,偷偷去重阳石壁找垣塚。只见垣塚正有板有眼地炼着新学的一套拳,招式威猛,虽稚嫩却也有棱有角。柴人启最为拿手的是“黑风掌”,只是这套掌法,须有了内功修为,武学根基之后方可修习。故垣塚与柔棠都是从最基本的东西学起。只是那些武林功夫经“禁欲门”修改,都带着一股邪气。
柔棠轻叫了一声“师兄”,便从洞里走了出来。
重阳石壁是一块平滑如明镜的大石壁,在玉虚峰南侧一处隘口旁背风处,风疾寒重,实在不是什么宝地。只是因每年重阳这块石壁上都会映出两个明晃晃的太阳,故由此得名。平时受责罚的弟子便要来此迎风练功。石壁旁是个狭小细长的石洞,内通“禁欲门”。另一旁便是悬崖峭壁,无可攀岩。柔棠担心师兄,故赶来看。垣塚见她来了却不喜,责备道:“这里风大,你怎么来了?小心明日让师父知道了,受责罚!”柔棠摇了摇头,笑道:“姑姑睡熟了,谁也不知我出来!”说完便掏出饼子来递给垣塚道:“师兄,你吃!”垣塚接过饼子,眉头微蹙,忽然随手扔入山崖。
柔棠正笑看着,见了一惊,惶恐地看着垣塚。垣塚故意怒道:“谁让你来的?快回去!”柔棠心中一酸,顿时流出泪来,山风呼啸而过,如刀割过肌肤般疼痛。柔棠望了垣塚一眼,见他怒气未消,不由地愈发心痛,转身从小洞离开。垣塚见柔棠哭着离去,心里也是一痛,暗道:“师妹,你别怪我!我这也是为了你。”
柔棠擦了擦眼泪,又蹑手蹑脚地回至房里。“禁欲门”女弟子不多,都与柴人姝同住一孔石洞内。柴人姝睡内室,其余人住外。柔棠小心翼翼地行至自己的床旁,正欲躺下,忽然只觉一人在她身后点了她的哑穴,低声道:“跟我来!”声音正是柴人姝。柔棠知道自己所行已被柴人姝看见,心中一沉,只得默然跟她进了内室。
柴人姝的内室中只放着一张石床、一张桌子和几个大木箱,全然没有女子的脂粉香珠之气。柴人姝进了内室,翻身坐于床上,随手往地上一指,对柔棠道:“你坐下!”柔棠不明就里,战战兢兢地坐下了。柴人姝轻轻一笑,嘲弄地上下打量着柔棠,忽然俯下身来,轻声问道:“你知道今晚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么?”柔棠望着她不说话。柴人姝微眯着双眼,故作沉思地将左手涂黑的五指青葱玉指伸至唇边,忽然眼珠一转,变了脸色道:“我问你,‘禁欲门’门规第三条是什么?”
柔棠被她一吓,垂头轻声道:“是‘任何人不得有违掌门之命’,姑姑!”柴人姝又问道:“那么第十八条又是什么?”柔棠答道:“未得掌门及前辈准许,夜间不得在洞内行走。”柴人姝点点头道:“你还记得听清楚的么,可为何明知故犯?你知不知道这要罪加一等!”柔棠低头看地,吓得不敢作声。柴人姝忽然嗤鼻一笑,嘲讽道:“你小小年纪,居然就会为垣塚作出这些事来……哼!你可知道,男人都是信不得的!”柔棠完全不解她方才所说是何意,懵懵懂懂地抬头看着她。
柴人姝抚过柔棠的面颊,脸上闪过一丝忧伤,继而一字一句地道:“棠儿,姑姑告诉你一句话,你要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虽然你如今年纪小,未必会明白,但是姑姑相信你有朝一日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柔棠点头道:“姑姑,你说!”
柴人姝道:“你记着,你若想让一个男人永远留在你的身边,就一定要将他最重要的东西牢牢地看在身旁;你若想让一个男人永不负你,那就只有在他最爱你的时候把他杀了!记住了么?”
柔棠忙点头道:“记住了!”她虽生在“禁欲门”,自幼耳旁便有人教导她要勤学苦练,将来能成为一名杀手刺客。平日听身旁的师父前辈师兄师姊动不动便要杀人,只以为杀人是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至于什么是死,什么是生,她却仍是模模糊糊,一知半解。如今听见柴人姝这般说,便将那句话默默记了三遍。
柴人姝面露笑意,忽然起身行至一个大木箱前,掏出钥匙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小匣子,复又阖上,重新走回柔棠身边,将小匣子递给她道:“棠儿,你打开看看!”柔棠接过木匣,只见黑色的木匣上漆着粉色的花瓣,甚是漂亮。见柴人姝让她打开,她便依言而行。只见里面躺着一支镶着玛瑙的珠钗,钗尾是几朵由玛瑙石鑚成的花,十分精致。柔棠不解地道:“姑姑,这是什么?”
柴人姝上前坐在柔棠身旁,拿出珠钗道:“这个,是你母亲的遗物,托我保管。今日就让你拿回去吧!”
柔棠惊异道:“这是我母亲的东西么?”她自幼便没有父母,虽不太懂,但常听柴人姝说她母亲是个美人儿。日久天长,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必须要有个母亲才能来到这世上。只是这母亲究竟是何人,又与自己是何关系,她便不大清楚了。
柴人姝道:“不错!你母亲的东西,自然就是你的东西。你拿去吧!”
柔棠因为自幼长在这孤寂冷清的昆仑山上,每日只知道练功杀人,况且又小,对姑娘家须穿着打扮之事知之甚少,观念淡薄。既然柴人姝让她拿着,她便拿着,也不觉得这支珠钗有何华丽好看,更不知它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