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菁虽然背对着怜影而卧,但一双眼睛却迟迟未曾闭上。她本来睡觉不老实,故现在身旁躺着一个杨怜影,不知为何让她心烦意乱。平日在皇宫里,她向来是沾枕则眠,可如今,她似乎手脚都被束缚住了,只是僵立地侧卧着,心中纷繁复杂,不知是何滋味。秋夜清冷,从窗户透来的夜风让她有了丝孤寂落寞之感。而那股熟悉的胭脂味在黑暗中隐隐而来,让她忍不住想要转过身去,偎依身旁那人。可若真如此,又太不合适。菁菁脑中烦乱,居然也难以入眠。
这两人就这样僵硬地躺到快四更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晨一早,怜影便小心翼翼地穿衣起来,又帮菁菁把被褥盖上。昨夜菁菁睡熟之后曾大展手脚,害得她从梦中惊醒了好几次。此时脑中有些昏昏沉沉的,都是拜这位麻烦的公主所赐。她微微叹了口气,望向菁菁的目光仍是满含温存。拉好纱帐,怜影才徒然发现碧珠早已起来,正望着窗外冥思,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道:“碧珠姊,为何起得这般早?”
碧珠回头看了怜影一眼,脸上神情不可琢磨,扬唇一笑,道:“影儿昨夜没睡好吧!”怜影面色微红,默然不语。碧珠轻巧地一笑,又转视窗外。这家客栈后面种了几棵梧桐,如今树叶已凋零,所剩者寥寥无几。碧珠的右胳膊架在窗台上,手支着头感叹道:“这景致虽然没变什么,可时间却也不多了!”晨风冰冷侵骨,碧珠只是轻轻的挽了个蓬松的发髻,几缕垂落的发丝便在风中舞动着,越发显得她妩媚娇润。
怜影知道她心中所想。梁州与苏州气候相异,似乎冬日总比江南早来许多,这番景色在梁州已是十几日前了。她见碧珠难得眉间笼愁,便宽慰她道:“碧珠姊,只要竺眠琴还没有离开这苏州城,我定然帮你找出她来。”碧珠微微一笑,眼睛仍是直视窗外,似心神并不在这个房间里。怜影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却料定是与那位凌姑娘有关。不由心中暗暗苦笑,之前紫宸与自己所为所行一直不得碧珠理解,这下她也饱尝此情之苦,实在是天意弄人!
只听碧珠幽幽地道:“我以前只笑宸儿不通事务,不解风情,行事顽劣……现在,我似乎也能参透一两分了!”她说完,慵懒地回过头来,直视怜影道:“也包括你的心事!”说闭便阖上窗户,转身向门口走去,道:“我下去看看有什么可吃的,你想必也饿了。”怜影直待碧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回转身,恰看见菁菁已穿上外衣坐在床旁。二人目光相对,不由地同时掉转,甚是尴尬。一会儿便听菁菁道:“我……昨夜有踢你么?”怜影哑然,点了点头。菁菁顿时满面乌红,所幸有垂下的纱帐挡住,怜影不曾看出来。二人又陷入沉默之中,都想着今夜无论如何,再不能与她同榻了!
三人用过早饭,便出门仍往竺眠琴的住处而去。穿过蔓延的小巷,眼看着竺眠琴的住所便要到了,忽然只听菁菁“咦”了一声,指着一个一身素服的人道:“那不是灵烟么?她穿得这般奇怪却要去哪里?”此言一出,碧影二人忙顺着菁菁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灵烟着一身雪白的孝服,信步向东而去。碧珠一见灵烟,心中便冒出一股无名之火,将竺眠琴让她吃闭门羹的帐也算在灵烟的头上,咬牙道:“走,跟上去,看看竺眠琴究竟躲在何处!”
她说完也不等怜影同意,便轻步跟了上去。怜影与菁菁互望了一眼,只好跟在碧珠之后。三人便紧紧地跟着灵烟,一径来到东郊巫泉庵。巫泉庵是苏州城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尼姑庵,从来都是不出烟火的冷清之地,一年之中除了几个节令之外,日日闭门谢客,今日本亦如此。但灵烟却无视禁闭的庵门,轻轻地叩了几下,便有一个老尼姑出来,向她鞠了一躬,放她进去,自己则在外守住门,一面清扫落叶。
怜影见了这一幕,脑中登时浮现出十几日前所见之事。
“絮儿,我知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十月二十七祭奠烟儿……为娘的不敢再多求你何事,只希望到时能同你一起在烟儿的坟前祭拜一番……”竺夫人那番痛彻心扉的话语……
“我知灵烟为何来此了!”怜影恍然大悟道,“若我不曾猜错,今日十月二十七,是她姊姊的祭日。”碧珠却如无所闻,眼中脑中都充斥着当日紫宸吐血而亡的凄凉之景。此时见灵烟进了巫泉庵,便冷笑道:“好,今日把这冤仇了结了也罢!”说毕不等怜影菁菁缓过神来,便施展开轻功径直向那巫泉庵而去。那老尼姑本来就并非一心扫地,心牵四方。见碧珠气势汹汹而来,便挥舞着竹帚来敌。碧珠因心中怨愤重重,已用出九成的功力来与之对打,那老尼姑如何是她的敌手?不过拆了十招便被碧珠击中右肩,伏地不起。
碧珠便冲进庵去,一路击退众尼姑直入上房。怜影与菁菁无可奈何,只得跟与其后,少不了也同那些尼姑大打出手。那些尼姑虽然都会些花拳绣腿,但不过是防身所用,连菁菁都未必能敌过,更不用提碧影二人,一时纷纷败下阵来。怜影深知灵烟的利害,怕碧珠吃亏,忙拉着菁菁随意对付了几个迎上来的尼姑,便也冲进上房里,却见碧珠正愣在那里。
原来这间上房并非奉佛之所,却是间极素雅的灵堂。正中案上赫然摆着一个牌位,上写道“江南竺灵烟之位”!
菁菁吃了一惊,轻声叫了出来。灵烟正为那灵位上香,对周遭的一切如无所闻。怜影亦惊叹道:“这是……”话一出口,脑中一热,又想起当日的所闻所见。莫非灵烟祭拜的就是她口中所说的姊姊么?当日听她母亲的口气,似乎她本名并非灵烟。但她为何偏偏要改取她姊姊的名字,莫非这里另有玄机么?
碧珠一看见灵烟,眼中便迸出火来,口中吟道:“宸儿……”便要冲上去,却被怜影一把拉住,轻声规劝道:“且慢,我们还未曾打探出竺眠琴的下落,不可以轻举妄动!”碧珠的一句“我才不理”已到了嘴旁,但一触到怜影恳求的眼神,便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一言不发地将衣袖从怜影手中抽出,立在一旁。
灵烟上完香后,忽然取出一支洞箫,吹起了一曲江南民曲。江南丝竹乐向来以柔美缠绵闻名,洞箫凄凉悠远,徒添悲伤。怜影等人听得都不由回忆起当日紫宸惨死、惜梦殉情之景,心中哀切之深,疼痛得无以复加。待灵烟一曲吹闭,三人尚未曾从昔日之痛中回过神来,仍是痴痴地站着。灵烟放好洞箫,又朝那灵位一拜,终于转身欲离开,却恰看见她们三人。
一时间沉寂无声。灵烟的目光自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却又冷冷地掉过脸去,似不曾看到她们一样,径直向门外走去。碧珠忍无可忍,冲上去拦住她道:“等等!你遇见我还想擅自走掉么?”灵烟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算你运好,我已起过誓,在我姊姊面前绝不杀人。不然就凭你们擅闯这里,就该死!”
菁菁见灵烟脸上全无往日之色,不由心中被她气势震慑住,全然说不出话来。本来五位暗使中,她唯独与灵烟关系最好,但此时见到灵烟的神色,她却好似今日才知晓灵烟的真实之面一般。只听碧珠亦冷笑而对道:“若我非要与你动手呢!”灵烟冷冷地道:“今日是我姊姊的祭日,我绝不出手!”碧珠不信,冷笑道:“我偏要你出手!”说完右手中扣着了三枚暗器发出,分三路向灵烟的牌位而去。
如是一般人,受了这等挑衅,怎会不动怒出手?碧珠心中只盼着能和灵烟了却前仇,一时也顾不得凌夫人之事,任意恣为起来。怜影见状忙上来阻拦,却仍是晚了一步,心中也是一惊。灵烟见那三枚暗器对着自己的姊姊的灵牌袭去,登时大惊失色,忙施展开轻功,飞身上前,用自己的身体将那三枚暗器拦住。
只听菁菁发出一声轻吟,三枚暗器分别打在灵烟的左胸,右肩和右腿之上。顿时鲜血浸染在素白的孝服上,触目惊心,甚是惹眼。这一举动,全然出乎怜影碧珠二人所想。碧珠虽然脸上平淡,但心中却不得暗暗称叹,只觉得到如此地步,自己再出手实在有失风度,便拱手道:“鲁莽得罪,甘愿受罚!”
灵烟看了一眼姊姊的灵牌,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地道:“罢了!当日之事虽然只是一场误会,但说来我也逃不了责任。你要杀我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只是我……”她尚未说完,只见一个面色慈祥的老尼念了声“阿弥陀佛”,走了进来。灵烟见了她正要说话,却被她用眼色止住。那老尼转向碧珠三人道:“贫尼是敝庵的主持——无尘,这三位施主有缘来此,贫尼身为主持本该好生款待。但今日敝处不便待客,望三位容量。”她说完这番话便欲唤人送客。只听灵烟道:“无尘大师且慢,我有话要说。”
无尘看了她一眼,念了句“阿弥陀佛”道:“施主你心中仍是有情,又如何能通晓佛偈?果然当日之事,实属大错特错!”灵烟报赧一笑,向她三人道:“我知你们欲寻我姑姑。既然今日在此碰上,也算是孽缘难逃。你们跟我来,我带你们去见她便是!”她说完便向无尘合掌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无尘亦回礼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