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若陵姊姊出生之后，公孙前辈方才得讯。公孙前辈自然对我父皇心怀怨忿，悄悄易容混入长安城，侍夜入宫探查究竟，最终得出我父皇喜新厌旧、背信弃义之说。公孙前辈痛心疾首、悔恨当初委错人，便处心积虑地俟机复仇。沈前辈说，公孙前辈生平争强好胜心比谁都强，待人极是真诚，故遇上背叛之人，也越是锱铢必较。公孙前辈便许下誓言，定要让我父皇尝尝背叛之痛。她探出当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佳丽正是我母妃，便昭然入宫。我父皇当时身处高位，自然不愿将自己当年的风流韵事宣扬出去，而我母妃又是他的心腹之人，亦是众妃嫔中最了解他之人，于是便将公孙前辈暂安置于我母妃的宫内。但这却并非权宜之计，我父皇掂量再三，最终只能忍痛割爱，命人施计，欲用毒除去公孙前辈。

“而公孙前辈则另有意图。那时我母妃身怀六甲，她与我母妃日夜相处，诚心相对，悉心照顾，终于将我母妃的芳心俘获。诞下我之后，我母妃为救公孙前辈，心甘情愿将那杯本来给公孙前辈预备的毒酒喝下……而公孙前辈为了报复我父皇，便将我母妃的尸身带走，有意看他如何建出无棺之墓来。之后的种种，便是武林上盛传的公孙前辈杀害师傅师母、同门师兄妹，重开天山‘幽雪宫’，十年来不曾再在武林上露面。”

慕雪说完这一番话，若陵心中登时如同被掏尽了一般，空空如也。她与慕雪，莫非是同父异母的姊妹么？！原来自己的父亲，就是站在众生之巅的当今皇帝？！！而这一切，慕雪明明知道，但与自己相处时，却又如同毫不知情一般。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被她捉弄嘲笑么？还是……

若陵想至此，便隐忍地向飞莺问道：“任姨，柳姑娘说了三个故事，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飞莺温存地对她一笑，疼爱地抚着若陵的手道：“陵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中不快么？”她不待若陵回答，便又转向一旁的慕雪，道：“果然还是伏龙大师兄，对归雪师姊的事情最了解！”慕雪淡淡一笑，心中道，果然如此，她这话是在告诉我，我母妃其实是公孙归雪与我父皇之间恩怨的牺牲品么？

这里慕雪和飞莺正暗自试探，只见若陵忽然站了起来，冷冷地丢下一句——“我先去休息了”，便头也不回地行至门旁，推门离去。慕雪的眼神莫名地追随若陵的身影而去，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便调回眼神来，恰与飞莺相对。

二人相视一笑……

若陵一径走入自己的房内，心乱如麻。

柳慕雪！柳慕雪！！柳慕雪！！！

她脑中不断地回荡着这三个字，眼前闪现着那个当日在山洞内赢了自己的铜面人，那个在黄河旁救下自己又偷偷跟随的蓝衣男子，那个一路跟随自己、照顾自己的蓝衣女子，那个为自己挡下一刀的蓝衣女子，那个憔悴坚强，倒在自己怀中昏迷不醒的蓝衣女子，那个在乌西国大言不惭说要和自己永生厮守的蓝衣女子，那个在草原上拼命追随自己的蓝衣女子，那个动不动便嘲弄自己、但自己却从不心生嫌恶之感的蓝衣女子，那个让自己日夜牵挂思念、为之伤心动容的蓝衣女子……

柳、慕、雪！

她本是个不识人情，不通事务，不知冷暖，无心无情之人。但自从遇见柳慕雪之后，她的喜怒悲乐都因她而起，因她而生。被她掩埋隐忍了近十六年的情愫，都因为遇见她而迸发出来……这叫人如何经受的住？！

不经意之间，一滴热泪滑落脸颊，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晶莹剔透，美不胜收。这是第二次为她流泪了么？

“薛姑娘……”若陵冷冷一笑，你可知你害得我好苦……

慕雪回房时，已是三更时分。若陵离开之后，她与飞莺闲话了一下家长里短，左不过是问了些她在宫中生活的情况等等。她走时，飞莺忽然道：“柳姑娘，最清楚过去的人只有那些经历过的人，那件事情你不妨当面问问师姊。”慕雪欠身一笑，道：“多谢任前辈，这真是在下来此之意。”

任飞莺的话中有真有假，她怎会听不出来？她和公孙归雪千方百计让自己来此，究竟是为何？慕雪这些天反复思量这些事，只觉得她已有了眉目，但就缺故人的一句话，总之这一切还是要等见到公孙归雪之后，才能弄个明白。只不过，自己这次来“幽雪宫”也绝不仅仅是“奉人之命”这般简单。大家各有所求，不过看谁能胜过谁罢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可是绝无退路了。只能继续若无其事地走下去了……

慕雪想到此，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吹灭灯烛，翻身上床休息。窗外寒气已起，风过呼啸声不绝。隐隐绰绰，恍惚中慕雪似乎又回到了皇宫，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伤心之地……四周迷雾茫茫，缥缈有如仙境。她心中惘然，身处迷雾中，不知改进改退，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无名惧意，额上亦渗出汗来。

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只见一个白衣女子飘飘而来，身若翩鸿。

“公孙姑娘……”慕雪吃惊地道，怎会是她？她即便在梦中，仍是心神清醒，深知这番景象，绝非平日可遇的。只是，为何她会入我梦来？

白衣女子微微一甩头，忽然一把冰冷清寒的剑刃架在自己的脖旁。她心中一惊，抬头对上的，却是那白衣女子清澈见底的眼眸。

慕雪心中一动，从梦中惊醒，只觉得额上颈上都是汗水。长舒了一口气，果然只是梦而已……

四周静极寂极，沉溺于暗影之中，窗外仍是风声响动。此时离破晓已相去不远，但却是一夜之中天色最暗之时。慕雪渐渐平复下来，正欲躺下歇息，忽然只觉门外恍若有人，顿时心生警惕伸手向枕下摸去。她出门在外总是处处提防，夜里入梦时，便将她的爱剑“斩魇”放在一旁，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临近“幽雪宫”，她更是不敢掉以轻心。将内力提至七层，左手按在剑柄上，眉头微蹙，情势一触即发。但房外之人却没有进来，只是轻轻叩了两下门，便没了动静。这分明是打草惊蛇，引自己出去。慕雪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拿起“斩魇”，轻声下了床，提起内力，行动如风，不留下蛛丝马迹。

慕雪出了客栈，顿觉寒气侵人，周围雾霭沉沉，竟是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迷雾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声，细微无依。但慕雪等得便是这个声响，立刻施展开轻功，循声而去，犹如鬼魅。如此在大雾中运功疾行，若是武功平平之人，只怕早就支撑不住了。铃声将慕雪引至一片树丛中，终于停了下来。慕雪站定，环顾四周，忽然一个青服女子翩然而落，向她行礼道：“水暗使清涧，见过柳御使！”

慕雪展眉一笑，道：“果然是你！”

清涧便先将慕雪离开之后，中原武林以及天地会发生的诸多事端都一一相告。慕雪低眉敛目，凝神细听，心中似在思索什么。只听清涧又道：“我这次来天山，正是奉了天尊之命，送一封书信给任飞莺前辈。”慕雪淡淡一笑，道：“不错，这个消息来得及时！”二人又谈了片刻，清涧正要说灵烟之事，却忽见慕雪摆手制止，脸色肃然，似有遣她走之意，忙会意一笑，倏地消影无踪。

慕雪待得觉察不出清涧的身影，才提起运功，施施然地沿路返回，未曾走得两步，只听得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道：“薛姑娘……”慕雪蓦然回首，一把冰冷的寒剑架于颈旁，一抬眼，正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

“公……陵姊姊！”慕雪心中暗自叫苦，脸上却笑得一片祥和，童叟无欺。这虽然不是第一次被若陵用冷剑相逼，但这一次，却似乎绝非寻常玩笑，而是关乎性命的事！

若陵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硬下心肠来，追随慕雪寻到这里。因她心中有事，于清涧来往此处一事竟全然无所察觉。但方才听见慕雪的那声“陵姊姊”，顷刻间，早已酝酿好的一席话，又消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陵姊姊？”见若陵听了自己的话眼中透出一丝迟疑，慕雪顿时“姊姊”二字不离口，“你这是要杀我么？”她自己本是当朝的三公主，其上只有两个皇兄，并无皇姊，皇妹倒是多得很。但自她从沈伏龙那里得知归雪若陵一事后，才知原来自己也有个姊姊，心中顿时对这位姊姊百般挂念。

此时天色已渐亮，但大雾却丝毫未有消退的迹象。这片树林于这两人而言，只不过是几棵半掩半露的参天大树而已。若陵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方才与慕雪对视，那双凤眼似乎直看到自己心里去，登时乱了心神。她这次出来得急，二来仰仗着弥天大雾，故并不曾戴面纱。绝世倾城的面庞，白衣飘飘地出现在这浓雾中，宛若九天仙子误落凡尘。

“薛姑娘……”若陵强迫自己直视慕雪，隐忍道，“你现在就离开此地，回中原去！不论是去长安也好，江南也罢，总之你以后不许再踏进天山一步。如若不然，如若不然……我便取下你的项上人头！”

慕雪轻轻一笑，略带嘲弄地问道：“陵姊姊，这是要赶我走么？”她见若陵不为所动，便添了一句道：“若我偏不离开，你便要杀我么？陵姊姊？！”

若陵见慕雪眉眼含笑，似全然不将自己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不由心中怨怒丛生，冷声道：“不错！”不错，我决不让你迈上天山一步！见慕雪凝神不语，若陵忽又脱口而出道：“你放心，我若杀了你，也决不独活着，定会下黄泉去陪你！”她声音铮然，铿锵有力，绝非信口胡言，只听得人触目惊心。

慕雪已完全收回了方才嬉皮笑脸的神情，含笑微闭的凤眼睁开，深不可测；扬起的红唇紧紧闭合，不动声色；眉宇间透出一股摄人之气，傲然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