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斯,在放大了的卧室比照之下显得非常小。坐在前台的一把童椅上。她身后只能看到半边巨大的床,床上有一个巨无霸的红色枕头。
爱丽斯
我的意识。我可以在意识中旅行。我在意识中到了罗马,玛格丽特寄居、哈里造访过的罗马。我已经把他们的书撇到了一边。现在轮到我了。我走在大街上。意识有这个本事。我看到洗衣妇。宫殿。我闻到大蒜味儿。贫民窟里的橘皮味儿。我听到附近女修道院的钟声。小贩们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一心想把东西卖给你。乞讨的小孩,带着孩子乞讨的母亲。他们是职业乞丐吧,我猜。马车像要碾碎我一般驶过。我言过其实了,不是碾碎,是轰隆隆地驶过。我要去看挖掘文物的坑穴。还能挖出数不尽的宝贝。废墟非常美丽我想。它们简直——能开口说话。你不这么想吗?落日动人心魄,将赭土的城墙照亮。我一定也要去看,我确实看到了。那么多的博物馆。在我的意识中,这应该是世上最美的城市,虽然别人都说是巴黎。有人说是威尼斯,可威尼斯背负了太多的盛名,而且威尼斯使所有的人都想到死。可罗马却让你想到生,当我在意识中到达罗马时我也会这么想。在我的意识中,在那种绝美中。倘若我果真看到了所有那些绝美的东西我知道那会让我非常快乐。快乐将充溢我的身体。我将在日记中描写它,我将用画笔来勾勒它——没错,又一个记录她印象的观光客。我将会非常谦卑。我算得了什么,跟罗马比起来。是我跑来看罗马,并非罗马跑来看我。它没法移动。(稍顿)在我的意识中——这儿:在罗马——我知道我会喜欢罗马。我确实喜欢它,我为它战栗不已,兴奋不已,当我在那里旅行,在我的意识中。那就是我想象中的一切。可我不过是在想象,这没错。可那是我的意识和头脑。意识的力量。在意识中我能看到,我能在我的意识中抓住这一切的一切。每个人都说它是如此美丽。我曾看过图片和版画。没错,皮拉内西。我收到身在罗马的朋友寄来的信告诉我他们是何等的快乐。你知道我所谓的朋友是些什么人:都是外国人。倘若我确曾看到了所有那些美丽的事物我知道那也会使我非常快乐,但我不知道怎么跟它分离。我到什么时候才能餍足。我会深深依恋上罗马我会想永远待在那里。我永远都不会餍足。我将漫步在大街上穿越无数个广场可又总会有另一条大街,别一番风景。透视的远景,眼前的柱廊。无数的尖方碑。还有猫咪,无家可归,肆无忌惮。夜晚的暗影与灼热的微风。哈里给我讲过一个女孩夜晚去大斗技场结果得了肺炎死去的故事。孤身一人虽然危险——她不是,她是跟一个男人一起去的——可我喜欢想象自己是孤身一人,在我的意识中我就是孤身一人来到罗马,即便那是个女人孤身走动会受到骚扰的城市,在那儿我可以孤身一人,百毒不侵,绝对安全——在我的意识中,在罗马。我孤身一人在各个教堂闲逛,甚至可以偷偷地穿越我自身。我想穿越自身,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对,可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父亲会何等地震惊。威姆就不会。(稍顿)你看我当然不是天主教徒——而且,并非自夸,我的思想中也绝少迷信的想法,包括天主教的迷信。(干笑)我当然是在自夸。我脑子里肯定塞满了各种迷信。有些我甚至都没意识到。新时代的各种迷信。在意识中我被紧紧地锁定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不论我喜欢与否。(稍顿)知道这个也是靠的意识的力量。它使我在相当程度上超越了自我。我能变得非常之大并看到自己非常之小,而那仍旧是我,在我的意识中。在这个新的丑陋的时代。是很丑陋,没错。我忍不住会这么想,在我的意识中。在我的意识中我是个势利小人吗?在罗马,就像所有那些美国观光客一样在拥有贵族头衔的意大利人面前卑躬屈膝?我会对另一个罗马怀有乡愁吗?在此之前的那个罗马,我唯一了解的罗马,如果我要去那儿,虽说我从没去过。即便我当真来到罗马,作为一个意气相投的新手,我也会将自己与过去联结在一起吗?就像玛格丽特和哈里那样,对一个不同于当今的教皇的罗马怀有田园牧歌式的怀想。那已然成为无可挽回的过去。也许吧。我们总是在寻找着过去,特别是在我们旅行时。而且我是在我的意识当中旅行,而这一意识就是过去,这一意识就是罗马。而这一次还是在意识之中。我不会掉进历史的深渊。我会攀住边缘。因为我是在我的意识中(她开始摇晃),那就像是一条船一把椅子一张床或是一棵树。要么就是一段索桥。而且在我的意识中我还能高高在上。在意识中,在世界上自有优势位置。房檐和圆顶构成的全景,清晰地映衬着罗马的天空。我看到了,从山上,从我的意识中,虽说罗马并非一座你愿意远眺的城市,除非在意识中,像是埃涅阿斯。不不像埃涅阿斯,他实际上什么都没看到,他只是投身于其中。然而我确能一览无余,在我的意识中。我能被一只鸟叼着,飞越罗马,罗马在我下面飞驰而过,S形的台伯河,山峦,喷泉,微型的马车,由身披亮丽马衣的玩具马拉着,昂首阔步地踏过暖烘烘的石头马路。在罗马,在我的意识中,下面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地下的宫殿,湮没了的建筑,整个地面都铺满马赛克镶嵌图画的空寂房间,每个鲜艳的小立方体都在黑暗中,在无限之大的阴沟里咝咝作响。在意识中。你无法看到所有的一切。可就算在表层也有那么多东西可看。无论在罗马的什么位置你只要一转身总有另一番景致,又一堵污渍斑驳的墙壁,而你看不见的则是覆以绫罗的墙面,府邸的主层,隐匿的花园,石雕的怪兽。那么多的石头;我乳房里这块石头一样的肿块。破碎的石头,意味着破碎的写作。字母全都是大写。它们的作者都自觉重要非凡,而能使你重要非凡的就是:头脑的工作。谁筑的,谁造的,谁给的,谁为之增光,谁躺在此处——我几乎总能读懂它说的是什么。我脑子里还存着拉丁文,那是父亲存进去的,就像往我几个哥哥脑袋里存一样。他说,他对我的头脑要一视同仁。他们造的,他们占的,他们死了,他们仍然被记着。但确是被误记了,被人记着本就是这么回事。风景接踵而至,一个转变为另一个,有墙垣,大门,拱门,露台,另一番景致,另一种变化,但还是那同一个地方:罗马——在我的意识中。我想走多远就能走多远,原本做不到不该做的如今都可以做到,在我的意识中。可此时心头却起了纷扰,我感到了疼痛,一个小孩一直跟着我,鬈发,破衣烂衫,胳膊上都是伤,上唇上粘着黄鼻涕,他拽着我的裙子,他伸出手来,要是你施舍了一个你就该施舍所有的人,观光客都得到过这样明智的警告。这个孩子的大拇指有些残疾,可他仍然把手伸出来,这个孩子也在我的意识中,那种生活我没有经受过,那种苦难我一无所知,我怎么能感同身受,我又怎么敢不去感同身受?我抽身而去要么我倾囊相送或者我只给他一枚圆圆的温暖的硬币,我在意识中所做的一切,无论如何,都是错的。而他就此消失不见,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待他,能为他做点什么,在我的意识中。留下一块伤痛。还有他扭曲发黑的小小的拇指,他将他的拇指留在了我的意识中。我继续走着,行走是那么的快乐,在我的意识中。而当教堂的钟声敲响,有些人的时间就到了,都用不着再去看表。但我不会进入室内,虽然我已收到各式各样的请柬,也许只是出于礼貌,我待在户外,在我的意识中,在阳光下,而且我自由地行走,我的腿像结实的高跷,我穿过桥梁,河水很浅,我注视着落日中在桥上低飞翻腾的黑鸟,天使从天使的城堡顶端向下凝视。我精神十足地走着,衣着适合所有的天气,这已经不再是个经常性的麻烦,也丝毫不觉得有损景色的宏大庄严,因为意识可以自由地胀缩,而谁又能说出合适的大小?或者合适的年龄?我有多大了。我不会说任何事物的年岁。罗马正因其古老而闻名。我不会说任何事物的大小。我的头脑没有具体的大小。它包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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