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要发疯,哆嗦地看着女儿,嘴唇如同含了滚烫的热油,卢仙儿迷茫地看着她的父亲,对他后怕似地说道:“李文昌原名叫陈文昌,十岁的时候,他爹死了,然后,为了活下去,李翠仙把大儿子给了兄长李人杰,陈文昌认舅作父,改姓李,这件事,杭州城老一辈的人都知道,爹,你怎么不知道?”
卢连海如同木头似地站在原地,一双老眼睁得像茶杯般大,是,他怎么不知道李人杰的儿子是过继来的?他怎么不去托人打听一下?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的真相啊!
那是因为,这些年来,他就像一个追着太阳跑的人,奋斗拼博,只为了有一天,能让看不起他的李家看得起他,只为了有一天年轻时不肯与他攀亲家的李家能与他攀亲家,所以一旦有了机会,他便忘记了平时的审慎,变得大意起来。
从而铸下大错。
残酷的真相如刀一样在割着他的心!
他被铁一样的事实打了一记记狠烈的耳光。
卢连海他看着女儿说话,只觉得自己的信念在崩塌,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变成了泡沫,一开始他能听到声音,后来便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只看到女儿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具体她说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转动,李文昌是李翠仙的大儿子,十岁的时候,他爹死了。李翠仙年轻的时候,和小木匠陈儒私奔,嫁给了陈儒,陈文志是陈儒的儿子,那么,李文昌也是陈儒的儿子!
想到这里,卢连海打了一个寒颤,闪电般地伸出手,再次抠住李文昌的衣领,对他尖声问道:“你亲爹叫什么名字?快说!”他简直疯了,浑身颤抖着,如同一片狂风中的杨树叶。
他不愿意接受真相!
李文昌看到仙儿父亲状若疯颠的样子,内心有些害怕,他结巴地回道:“陈,陈儒。”
如同轰雷炸响,卢连海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然后喉咙口一阵腥甜,他呆了一呆,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也如同空垂的面口袋,往地上软倒下去。
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他奋斗一生,换来的荣耀,到最后成了讽刺。他拼博半世,仍然没有逃脱木匠的身份?!
卢连海倒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卢仙儿害怕了,面色变得如雪般苍白,她颤抖着手扶住卢连海,失声道:“爹,你怎么啦,爹,你怎么啦?”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卢连海恶狠狠地推开女儿,缓缓地站起来,他走到李翠仙面前,对她有气无力地说道:“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李翠仙仍旧像木头人一样缄默。
卢连海哈哈大笑,大喊道:“命运弄人啊!我千方百计反对女儿嫁给木匠,反对她嫁给情敌的儿子,结果还是嫁给了木匠之子!”然后疯疯颠颠地跑走了。
原以为他凭借着人生经验和智慧,把握住了命运,现在他却发现,他仍然被命运戏弄于脚下!
第二天,卢宅来给李家送信:卢连海回去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卢连海是活活气死的。
这些事情的发生,陈文志全都不知道。自从卢仙儿嫁给他哥之后,陈文志再也没有去过舅舅家。
这一天他回到家中已经是深更半夜,母亲仍在等着他,小小的煤油灯,就像一朵桔红色的花,桌子上有几个碗,盛着菜,为了防止变凉,每个菜上面另外扣了一只碗。
陈文志愣了愣,想着这个时候,母亲居然没有睡觉,她肯定是有话要对他说。
他的心沉了沉,夜寂静得如同山谷。
李翠仙面色如纸般苍白,原本像木头一样呆呆地坐在桌子边,如今看到儿子回来,才仿佛活过来似的,她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陈文志笑笑,温和地说道:“回来了,吃饭吧——”
她有极大的心事。
陈文志原本在厂里吃过晚饭,但是盛情难却,母亲明显专门为他做了几个菜,而且在桌子上放了一壶酒,今天非年非节,母亲这样又是菜又是酒的,让陈文志十分纳闷。
他点点头,听话地坐下来喝酒吃菜。夜很安静,地上落根针的地声音都能听到。母亲拧亮油灯,陪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看着小儿子吃。
陈文志知道母亲有话要对他说,便埋头大口吃饭,大碗喝酒,果然,等到他吃喝得差不多了,李翠仙说道:“明天,你去一趟你舅舅家。”她的神情极其严肃认真,每个字说得很缓慢,如同老木盒里抽出来的丝线。
什么?如同平地里摔了一跤,有些醉意的陈文志十分意外,他看了看母亲,眼睛睁得茶杯大,这是他第一次违抗母亲的命令,沙声道:“我不去。”
再次看到仙儿,知道她已经是自己的大嫂,陈文志的一颗心又会碎成许多瓣。
他无法面对真相,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逃避,就是保持距离,最好永不见面。
李翠仙却执着地坚定地说道:“你必须去!”声音不大,却掷地有金石声。
什么?陈文志闪电般地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看着母亲,内心升起一个又一个的问号,什么样的理由让温柔如似的母亲变得如此固执倔强,什么样的理由让他必须去舅舅家,去面对他并不想再次面对的人和事。
他已经够委屈了,陈文志眼圈发红,鼻子发酸,自己一生最爱的女子成了大哥的女人,他只想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缩到一个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静静地舔自己的伤口,难道也不可以吗?
陈文志呆望着母亲,只觉得无限委屈,这些年来,他知道,母亲因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直是偏爱大哥的,只不过大哥是读书人,而他是一个木匠。
他有天大的委屈,他也认了,谁叫他选择了手艺人这条路呢,可是今天——
他不想再委屈下去,决定自私一回,因此,陈文志坚定地说道:“我不去,死也不去!”语气十分的斩钉截铁。
李翠仙红了眼圈,沙声说道:“你不知道吗?卢连海死了——”
什么?!如同晴天霹雳,陈文志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睁得铜铃大,脑海里嗡嗡作响,仿佛头顶有千万只蜜蜂飞舞。
他呆呆地看着母亲,过了许久,仍然无法相信这是一个事实。
卢掌柜居然死了,前几天,他还张牙舞爪地布下天罗地网,想着置庞大哥于死地。
生命如同玻璃般脆弱,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李翠仙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哽咽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文昌!”她痛哭起来,伸手拭泪。
陈文志曾经撞见过卢连海来纠缠母亲,知道他们两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有过刻骨铭心的往事。
但是具体的事由他压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