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于是走上露台去看海。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像一层密密实实的帷幔,但这一次,并没有让我窒息。我想,所谓的家就是这样吧,人们曾在那里居住,所有的事都在那里发生。生活,我们的生活曾是如此幸运。祖父常从巴塞罗那带来成箱的水果;瑞美洗衣店会来取走脏衣服;佩比塔·德拉·卡略塔糕饼店把为我们特制的巨大蛋黄酥放在托盘里送过来;玛丽莎做的蔬菜冷汤;早餐永远都是烤面包和黄油;在阳台栏杆上晾晒的沙滩浴巾;不情不愿的午觉;为了去镇上而梳妆打扮;下午的冰淇淋和射击游戏。第一次喝醉、第一次恋爱、第一次夜不能寐。以及毒品,抽完后在丝绸般的海面上滑翔;客厅壁画中的人物好像都得到了生命,变成了魔鬼;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跟一个朋友跳舞直到天亮,还撞到树上;每一个彻夜无眠的夜晚,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激动,对于世界属于我们这件事深信不疑。然后我学会了交男朋友。交过很多男朋友。怀第一个孩子。带着孩子们一起来卡塔尔克斯。在这座到处都是棱角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筑里,孩子们总是磕得头破血流,和二十年前我弟弟每年夏天的遭遇一样。还有那些离别,你的晚年。从前,家里的门一直都是对全世界敞开的,我记得甚至晚上都不关门,那时却开始关上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飓风推动着。当幸福一点一点流失,生活已不复如初。虽然每天的流程几乎没有变化:早餐、出海、午餐、午睡、牌局。看到曾经和我一起嬉戏的伙伴们带着孩子,你会用疲惫的目光注视。年轻时,即便筋疲力尽,也从不会流露出一丝倦意;后来的你,却长时间地盯着地面,有时候甚至都不抬起眼睛。还有玛丽莎的去世,以及玛丽莎的女儿埃莱娜的去世。数年以后,虽然并不是很情愿,我感到有义务来卡塔尔克斯跟你共度几天,但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做。看着这座房子跟你一起老去,我变得越来越孤单,最后,变成了你。然而,清晨玫瑰色和白色的光影交错、清澈的空气和波光粼粼的平静大海抹去了世界上所有的悲剧,并努力证明我们都是幸福的,我们拥有一切。如果不回首过往,几乎让人觉得生活刚刚开始,眼前的风景跟我二十岁时别无二致。我抬起目光望向你的房间。这座房子里最大最漂亮的房间,视线最好的房间。有时候,你就埋伏在楼梯上部,穿着那件破旧的夏日长裙——是帮佣的女孩们在小市场买的,你甚至都懒得自己去买或者去挑选,你深信优雅是一种精神上的东西,而不是美学问题——还有乱蓬蓬的灰色头发,你在那里,就像一个指挥军队的将领,对这一天的事情发号施令。而有时候,我们正在露台上安静地交谈,在吊床里晃悠,你会突然从房间出来插嘴,发表某些戏谑或不怀好意的看法。现在你的房间空着,也许我应该把基连和巴顿安置在那里,而我自己,甚至连门都不敢进。在别人醒来之前,我逃离了家,我需要一杯咖啡,而且想去趟墓地。村里到处都是来避暑的人,但是现在这个时刻还显得很平静,早起的人们出来买面包和报纸,在出海之前,或者在忙于招呼孩子们之前,计划着午饭吃什么。每天早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决定中午吃什么,以及给孩子们抹防晒霜。这个时间,街上几乎没有年轻人,我想他们还都在睡觉。我对青春最怀念的,是叉着腿呼呼大睡的样子。而现在我钻进被窝就好像钻进棺材一样。有时候,为了不面对这一切,我会胡乱蜷缩在沙发上入睡。得到性爱很容易,但是有人能整夜拥着你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即便是这样,也无法保证一夜安眠。有些男人令人极不舒服。早晨炎热的微风使我身上的真丝衣服像米纸一样飘浮在皮肤上。做到无足轻重并且让一切都无足轻重,即使悲伤使一切都沉重如山。在从小就常常光顾的广场小亭子里,人们再次向我表达哀思,小心翼翼地,几乎有些难为情。我很感激他们没有惊天动地地表示难过以及同情,虽然爱着你但不表露出这种感情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在深深相爱的恋人之间存在一种闪闪发光的东西,仿佛他们正处于旋涡的中心,没有任何风能把他们吹走。我们只有在相爱又互相尊重的时候才最强大,然而这种经验是如此难以企及,至少对我来说,只有性爱那一刹那的火花能够替代——低密度的爱毫无用处,因为不存在这样的爱。散步时,我遇到了市长胡安,他穿着海军蓝的长短裤和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肤色黝黑,永远都显得那么快乐。我们从小相识,当我写信给他说你希望能够安葬在这里时,他非常热心地帮了忙。他说没有问题,可以安排,并且安慰我,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我当时已经知道没有希望了,但是一样很感谢他的帮助和安慰。我觉得你埋骨的青山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之一。虽然我目前健康状况良好,而且只有四十岁,还可以直面死亡,但是不久的将来,我会买下你隔壁的墓地,在那里,我们甚至都不必起床就可以看到日出。胡安很帅,有教养而且魅力十足。也许对于一个政客来说,有点太过于风度翩翩了。每次碰见他,我都会怀疑他是否真是卡塔尔克斯市长。他每次都哈哈大笑。眉目传情的门道真是无止境。身边的朋友当上市长,这件事情让我觉得格格不入而不同寻常,仿佛全世界都应该跟我一起继续待在学校的操场上,跳着绳,看天上的云。我父亲曾说,当卡塔尔克斯市的市长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了,当然我没有亲耳听到他说这句话,是你向我转述的。我也不记得曾跟他一起来过卡塔尔克斯,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你们就分手了。关于他的很多事情都是你告诉我的。我还记得有一天,在你待过的倒数第二座公寓里,你因为行为恶劣被他们赶了出去。事实上,远远不止行为恶劣那么简单。帕金森病正在吞噬你的大脑,它仿佛一道堤坝遽然开裂,让你失去了非凡的头脑,一切不再可控,渐被洪水淹没。事实上,你已经病入膏肓,无法再继续住在这个专供老年人居住的豪华套间,虽然你愤怒而绝望地不肯接受——当然主要是愤怒——自欺欺人地认为事实不是这样的。我试图跟你对话,求你恢复理智,缴械投降,不要再拒绝我们的帮助,如果这真的是最后的大限,就让我们好好地度过,就像我们一直说的那样,最后的日子应该是有尊严、平静而祥和的。正如我的父亲,正如他在面对病痛和死亡时的冷静。人们曾经——你曾经——告诉我,在病重期间,有一天他在医院里说:“考虑到生活向来是一个浑蛋,我这一生算是很幸运了。”可是后来你却望着无边的黑暗,对我说:“你父亲的死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象中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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