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面对着天崩地塌的社会巨变,那些满怀民族气节的思想巨子和文坛领袖,在抗清复明的壮举失败之后,虽然遁迹幽栖潜心著述,但其内心仍然在呼唤力挽狂澜的不世之才,推崇经天纬地的博大胸襟,向往倜傥豪雄坚贞卓绝的心力。这一倾向反映在诗文创作和诗歌理论上,便是醉心于雄强博大的巨制,追求巨刃摩天的气势,崇尚豪迈激荡的“阳气”。屈原、李白、杜甫容易激起他们的共鸣,虽然推重陶渊明忠晋的气节,但他们对陶诗所抒写的情怀和境界则比较隔膜,如王夫之就不满陶诗“量不弘而气不胜”,认为“少无适俗韵”“结庐在人境”“万族各有托”等诗,是“托体小者,虽有佳致,亦山人诗尔”。当时的诗人归庄在《费仲雪诗序》中也说陶、陆等人缺乏刘琨的“气象”:“倜傥奇伟之人,发于文辞,必将如干将之在匣,良玉之在璞,星斗山川,皆见气象,非寻常诗人之可拟也。刘司空诗虽不多,顾其气象,岂潘黄门、陆平原、陶彭泽之比邪?”仅以“气势”和“气量”论诗难免偏激,它不过反映了那种特殊历史时刻士人普遍的期盼与情绪。其实,王夫之的艺术眼光极其敏锐,尽管对陶诗的“气量”略有微词,尽管他只以“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视陶,他仍然将陶渊明与曹植、阮籍等并列为第一流诗人,并对陶诗中所表现的那种超然洒脱的生命境界赞赏不已。黄宗羲、顾炎武、朱鹤龄等人颂扬陶的志节高风,吴乔、贺贻孙、陈祚明等则赞扬其诗艺绝伦。吴乔在《围炉诗话》卷一中,认为古今诗人陶、杜为最:“诗如陶渊明、杜甫者,上也;如李太白……为次之。”陈祚明同样认为陶、杜同为诗国巨人:“千秋以陶诗为闲适,乃不知其用意处。朱子亦仅谓《咏荆轲》一篇露本旨。自今观之,《饮酒》《拟古》《贫士》《读山海经》,何非此旨?但稍隐耳!往味其声调,以为法汉人而体稍近。然揆意所存,宛转深曲,何尝不厚?语之暂率易者,时代为之。至于情旨,则真《十九首》之遗也。驾晋、宋而独遒,何王、韦之可拟?抑文生于志,志幽故言远。惟其有之,非同泛作,岂不以其人哉!千秋之诗,谓惟陶与杜可也。”他在同书中还对陶诗的艺术风格作了生动的阐述:“陶靖节诗如巫峡高秋,白云舒卷,木落水清,日寒山皎之中,长空曳练,萦郁纾回。望者但见素色澄明,以为一目可了,不知封岩蔽壑,参差断续,中多灵境。又如终南山色,远睹苍苍,若寻幽探密,则分野殊峰,阴晴异壑,往辄无尽。”他形象地道出了陶诗既单纯又丰富、既澄明又蕴藉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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