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沉浮录》第一卷里有一篇文章谈到武汉江汉大学艺术系老师周汉生发表在学报上的大作,我说他旧学深厚而语文进步,还说他是当代一位技艺高超的竹刻家。在欧洲搞艺术史的朋友要我影印周汉生那篇《明清之际文人工艺观的转变》给他参考,还问我可不可以寄几张周汉生竹刻作品的照片给他看看。我认识周汉生是王世襄先生介绍的。几年前,王老应邀从北京来香港做专题演讲,其中有一讲是论中国竹刻艺术的变革。他带来了几件中国当代竹刻家的作品给大家看,有几件正是周汉生的刀下精品。我格外喜欢一件《荷塘牧牛》笔筒,也喜欢只见彩照的那一尊《藏女》。王老很热心,回京之后代我去跟周汉生议价,还介绍我直接跟周汉生通信。我们成了好朋友,那两件精緻的竹雕终於也归我珍藏了。
从事文学艺术创作的人不可受理论的干扰和钳制。天生的性情决定作品的品味,技巧的深浅决定作品的境界。理论标籤无力左右作品的地位层次和市场价值;历史的评价更不是创作者所应该关心的课题。艺术家要埋头追求自己的理想、创造自己的世界,不必刻意企求闻达。周汉生正是这样一位寂寞的艺术家。中国竹刻从明、清发展到当代,大半作品只知拟古而不见新意。周汉生的作品不同,不但直攀圆雕的最高造诣,而且胸中自有风规,韵味应刀而生。《荷塘牧牛》笔筒那个牧童牛背吹笛,大有古趣。水牛三头各显意态,或仰天呼气,或回眸一笑,或随波入定,神情大妙,十足李可染水墨章法。这个笔筒处处留白,避掉“刻法愈备、去刻愈远”的弊病。笔筒天头荷叶田田,一片一世界,听任风前婀娜,舒卷自如,几疑随时可以听到淅沥的雨声。浓绿丛中的出水芙蕖,有的含苞,有的盛放,竟觉幽香袭人欲醉。这样的刻功在竹刻史上是空前的刀法。《藏女》则是竹根立体雕镂;女人半身裹着羊裘,侧着头梳理曳地的长发。她的脸甜得有个性,淡淡的风霜遮不住眉宇之间的清艳,民族气息浓郁。王世襄先生说,“新题材而不觉其新是其最成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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