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手指又动了动,他们发现他的手指指向了颜时琴的肚子,这时的颜时琴站在一边默默地流泪。
秦时的手指又指了指自己,那意思像是说,颜时琴的肚子跟他有关。
两人同时朝颜时琴看去,明白了一切。
秦仁宝和那个中年妇女同时对秦时说:“儿呀!只要是你的,我们都会认,都会待他们好的,你就放心吧!”
颜时琴从包包里拿出一本小红本本,递给秦仁宝,跪倒在了他们俩面前,哭泣道:“叔叔阿姨,我对不起你们呀……”
秦仁宝接过来一看,是两人的结婚证,连忙去搀扶她:“叫爸叫妈……”
颜时琴叫了一声:“爸……妈……”
听到这一句,秦时似乎放心了,喉头又是“咕嘟”一声,心电图显示屏上的那条抖抖索索的绿线,慢慢地变成了一条直线,不抖不动了。
医生翻开秦时的眼皮,用一支小手电一样的仪器照了照,对大家说:“你们节哀吧!”
哭声传出了重症监护,传出了医院,传到了乌溪,传到了卢山坞,卢山坞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
两年之后的清明节。乌溪两岸,家家户户的屋内飘溢着清明馃的香味,村村庄庄的上空荡漾着香烛火炮的气息,烂漫的杜鹃花开满了山坡,挺拔的竹笋插满了毛竹园,橙黄的油菜花铺满了那片曾经是大棚底下掩盖着挖沙大坑的田野,蜜蜂在花间穿梭忙碌,发出轻柔的嗡嗡声……春天的芬芳不仅弥漫在卢山坞村的角角落落,也洋溢在卢山坞村村民的眉宇言谈之间。
秦时的坟墓坐落在后山坳红军洞对面的毛竹园脚。当初修坟时,老五书记说,毛竹园不好,竹鞭会长到坟墓里去的,颜时琴却说:“就在这里吧!他喜欢毛竹,毛竹跟他有缘,就不要让他离开毛竹了吧!而且这里面对红军洞,天天望着红军洞,他乐意。”还有一层原因,颜时琴没跟大家说,那就是,她和秦时就在这里挖竹笋时,才有了第一次的触电感觉。大家依了她的同时,还是在坟墓四周挖了深沟,浇筑了一堵水泥墙基,上面垒了一道砖墙,防止竹鞭伸进来,将坟墓拱了。
一大早,村民们就提着篮子,挑着畚箕,带着清明馃和糕纸香烛,来到坟前,边祭奠,边念叨秦书记的好:
“没有秦书记,哪有我们今天的好日子?”
“是啊!听说咱们村的毛竹都要上市了?”
“真是个猪脑袋!毛竹怎么上市?是毛竹股票要上市了!”
“也不是毛竹股票,是毛竹做的股票……不对不对……是毛竹做的那些东西做成了股票要上市了……想想当初在隐圣厅里,几个破老头,几把破篾刀,真不容易啊!都是秦书记的功劳啊!他的功劳不比乌溪老爷小啊!”
去年年底,竹制品厂搬到了公路边新起的厂房里了,老年食堂也已经搬到了大会堂边上修缮一新的老村小里去了,修旧如旧的隐圣厅,在那个特殊年代梁柱间被偷走了的牛腿、厢房隔墙窗户上被敲掉的花棂,不仅统统恢复了原样,而且正厅堂前雕塑了汉代那个大隐士骠骑大将军的全身像。
老松头一家依然住在里头。这两年,村里头起了许多新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房子,不仅解放后起的那些泥墙土瓦房差不多全拆了重起,连八十年代以来起的许多水泥砖墙房也推倒重来了,村民们嫌它们是预制板搭的,楼板顶开了缝隙,样子又土,如今建起来的房子不仅框架楼板全用钢筋水泥现浇,外墙面还要画框喷砂,条件更好些的,石材干挂,既牢固又气派。颜时琴家的宅基地在村镇规划红线内,有那么一段时间,老松头中了邪似的,天天在自留地里转,念念叨叨,要在这里起楼房。颜时琴也说,好,起吧!可就在这时,鲍小狗老婆来了个婚闹,逼着老公起新屋,要不依了她,就回到牛角坞娘家去。鲍小狗不是说不肯花钱起新屋,就是没有宅基地,他家的自留地在红线外,碰都不能碰。回娘家,倒也不怕,怕的是这样闹下去,她旧病复发。鲍小狗将难处跟师傅老松头一说,老松头跟女儿一说,颜时琴二话没说,就将自家的宅基地跟他家的自留地调换了。老松头嘴上没说,心里不乐意,女儿可乐意。他乐意自家不起新屋,不是说不舍得花那个钱,而是舍不得离开隐圣厅,舍不得离开隔壁秦时住过的那屋,住在这里,她有一种别人所体察不到的亲切感。
这天午后,天井里的大石块上,时小女撅着屁股,扶着一个娃娃,正在教他玩“抓石子”,十来粒小石子在娃娃的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拍打下,蹦来跳去的,时小女边捡滚落地下的小石子,边笑哈哈地说:“贝贝哎——不是这样拍的,看外婆的——”
时小女抓起一粒小石子,往空中一抛,抛得高高的,翻手抓起大石块上一把石子,再翻手去接空中的那粒小石子时,不料想,小石子在空中却没了踪影。
时小女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大男人,这个大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娃娃的爷爷,秦时的父亲,女儿小琴的公公——秦仁宝。
秦仁宝伸出手,展开手掌,手掌上一粒小石子,说:“哈哈,在爷爷手里呢!”
时小女对娃娃说:“快叫爷爷!”
娃娃叫了一声:“爷爷——”
秦仁宝抱起娃娃,在胖嘟嘟的脸上亲了一口:“好孙子,爷爷来接你到大城市里去住了。”
秦仁宝这次来卢山坞,信心满满,总以为这次来了,儿媳妇颜时琴笃定会带上他的孙子一起去苏州,好让孙子有一个好的教育环境,接受上等人的精英教育,以便将来成为秦氏企业集团的接班人。
之前,除了那次三月三竹文化节,来过卢山坞外,秦仁宝还来过三次。
第一次是儿子秦时骨灰下葬那天。
秦仁宝随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送行车队,从城里的殡仪馆出发,来到了卢山坞村。满村的男女老少早早地默默地立在村口的苦槠树下,手里点着高香,含泪迎接舍不得离去的亲人,当见到车队来到了面前,颜时琴捧着骨灰从车上下来时,村民们纷纷跪了下来,连年已百岁的卢老太公都叫人抬着竹躺椅来到村口,见到老五书记怀里捧着的秦时遗像,吧嗒一下,从椅子上滚落下来,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颜时琴靠在车门边,脸贴到骨灰盒上,泪水滚滚而下,悲泣道:“亲爱的,你看到了吗?村民们都来接你了,大家多么希望你不要离开卢山坞呀!你说,你再也不会离开卢山坞了……再也不会离开大家半步了……我也不会离开卢山坞的,我要和乡亲们一起让你看到卢山坞的明天更美丽……”
乌峰山在肃立,乌溪河在呜咽。那天地动容的场面,让秦仁宝改变了主意。原本打算,安排好儿子的后事,立马将怀有秦家血脉的颜时琴接到苏州,好好保胎,确保孩子顺利降生。现在看来,要让颜时琴立刻离开秦时,是不可能的了……秦仁宝什么也没说,将自己的打算深埋在心中,给时小女留下十万元现金,托她给女儿买点好吃的,好好将养身体,自己就离开了卢山坞。
日期:2022-04-23 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