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2-06-23 08:08:45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全重渡来到了海边。远远就见浓浓的夜色中一盏孤灯随着海浪起伏明灭,正如林祉映所说,果然有船在海边等他。他抱着娃儿下了马,放开缰绳让马自己跑掉,然后循着灯光的方向向前走。刚走出不远,就有人打着灯笼迎上来,走到近前一看,却是李滢。全重渡又惊又喜,李滢也是悲喜交加。二人边走边说分别后的经历,原来林祉映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之需,一个月前就交代李滢在海边准备好了船只。
五六个壮硕的船工将全重渡扶上船,船上的一位农妇接过他手里的孩子,解开衣服就给娃儿喂起奶来。可怜那娃儿颠沛了一天,嘬了几口奶便沉沉睡去。全重渡全身上下骤然一松,不由暗自佩服嫔宫娘娘的缜密心思。大船开动,他躺进船舱里,刚一躺下便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大船在苍茫一片的大海上航行,李滢坐在船舱里,看着那个农妇逗娃儿玩耍。娃儿在农妇怀里咯咯直笑,引得全重渡和李滢都凑上去看。不想娃儿突然尿了,尿水竟射了全重渡一脸。众人哈哈大笑,农妇将娃儿的身体翻过来趴在她腿上,边笑边给他擦拭。她忽然一愣,道:“这孩子的母亲也太心狠了,竟然忍心在这么小的娃儿身上刺字!”
二人不禁一愣,往农妇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见那娃儿左半边的屁股上刺着一个小小的字,定睛一看,是一个篆书的“堇”字。两人本都是武夫,能认得这个字已是勉为其难,各自在心里胡乱猜了一通,却无论如何也参不透嫔宫娘娘刺字的寓意。
海上风平浪静,船中水米充足。数日之后,全重渡和李滢带着娃儿到了登州。他们弃舟登陆,本以为一路波澜不惊,危险已经过去,谁料刚一上岸便遭到伏击。随行的几个从人或被杀死或逃得不知去向,二人拼命护着农妇和娃儿杀出一条血路,漫无目的的一路逃窜。他们穿过山东,河南,湖北,李昑派来的追兵始终紧紧尾随,摆脱不掉。在湖南郴州,他们陷入一场恶战,包围他们的不仅有朝鲜过来的武士,竟然还有清国的武林高手。混战中李滢被冲散,农妇被杀死,全重渡身负重伤,抱着娃儿侥幸逃脱,藏在大山中,暂时躲过了追杀。
他在山林中躲了半日,眼见怀中的娃儿已饿得气息奄奄,只好冒死下山。黎明时分,寻着一条大路,路边有一所大宅子,抬头望去,宅门上挂着一块木匾,匾上写着“蒲潭塾院”四个字。
他将娃儿包在绣着三爪龙的襁褓里,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裹在里面,转念一想,复又打开包袱取出一块银子揣进自己怀里。他找来一根烧焦的树枝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 ,见四下无人,将娃儿放在宅子门口,随后藏在树丛中提心吊胆地暗暗窥视。直到天色大亮,那户人家开了院门,一位打扫院子的妇人发现了门前台阶上的襁褓,将娃儿抱起来进了院子。全重渡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此时方觉左腿大腿上疼痛难忍,低头一看,腿上伤口里流出的血早已将长袍下摆染红了。他撕下袍角裹住伤口,极目四望,视界之中除了山还是山。远远望见云雾缭绕的半山上隐隐约约现出一带白墙青瓦的殿宇,看起来像是一座寺庙。他强忍剧痛,从密林中蹒跚而出,沿着登山的小路,一瘸一拐向半山爬上去。
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见那寺庙却是一座道观,坐北朝南,依山而建。那道观看上去不是很大,重檐歇山顶的山门下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麒麟观”三个大字。全重渡此时已精疲力竭,扶着一棵大松树站定,半天方喘匀了气,招呼门前扫地的两个小道童道:“小师傅,请帮帮我。”
两个小道童听到呼唤,忙上前来看。见他披头散发,尘土满面,身上还有血迹,都吃惊不小。一个小道童道:“我去请二掌柜的来。”说罢扔掉手中的扫帚飞奔进了道观,不一会儿领着一个道人出来了。
日期:2022-06-24 11:47:25
这位被称作“二掌柜”的道人中等身材,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束发盘髻,穿一身崭新的青蓝色道袍,手里拿着一杆拂尘。他跟着小道童来到全重渡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道:“请问信士高姓大名?”
全重渡不防这道人突然问起自己姓名,愣了一愣,心中飞快地思索:我姓全,去了人字便姓王;我名重渡,重渡便是两个渡口,而渡口又称为“津”…便脱口而出道:“小人名叫王津津。”说罢内心怅然,从此世上只有王津津,人间再无全重渡了。
那道人皱了皱眉,又问道:“信士不像是中原人,看你的装束,是从朝鲜来的吧?”
王津津拱了拱手,道:“道长好眼力,在下是从朝鲜来中原贩卖高丽参的商人。不想遇上强人,被打劫一空,还受了伤,差点儿丢掉性命。好不容易逃到此地,饥寒交迫,恳请道长慈悲为怀,收留几日,待养好伤在下便回朝鲜。”
二掌柜复又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显然对他说的话不甚相信。王津津忙从怀中掏出最后一块银子,双手捧到他面前,道:“道长行个方便,大恩大德,在下感激不尽!”
二掌柜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银子,伸手拿过来,不动声色地揣进怀里,道了一声“无上太乙救苦天尊!”转身吩咐小道童道:“你们两个,把信士扶进西厢房,好生照看着。”说罢对王津津打了个稽首,转头进了道观。
王津津被两个小道童搀扶着,迈进麒麟观朱红色的大门,只见门廊左边墙上绘着个蓝脸红胡子的人,穿着一身盔甲,瞪着一对铃铛大小的眼睛;右边墙上却是一个红脸黑胡子的人,骑着一只黑色的老虎,手里拿着一根钢鞭。
穿过门廊,进入一个院子。院子正中放着一个硕大的八卦炉,绕过八卦炉,便看到一间大殿,檐下的牌匾上写着“老母殿”三个金字,左右柱子上挂着一副对联,上书“淤泥源自浑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王津津原对道教不甚了了,正想探头看看老母殿内供奉的是何方神圣,却听道童道:“请信士到这边的厢房内歇息吧。”他便跟着道童,进了老母殿右侧的厢房内。
两个小道童服侍得甚是殷勤,一个拿来一套干净的半旧道袍给他换上,另一个端来一盆水让他洗脸,然后又从厨房端来饭菜给他吃。他又困又饿,匆匆扒了几口饭,倒头便睡。黄昏时分被人推醒,却是道童领着个老道来帮他治伤。老道察看了他的伤势,摇头道不妨事,给他敷了药,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他去了趟茅房,回到屋里又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生,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先是他身上背着林祉映,怀里抱着娃儿拼命地逃,身后成千上万的朝鲜武士追赶着他们。接着林祉映又变成了张玉贞,七窍里汩汩喷血,狞笑着对他道:“全将军,别来无恙啊?”他吓得魂飞魄散,拔脚想跑,却被李昑拦住了去路。他高举着一口大缸,恶狠狠地盯着他道:“内禁卫将,你害死了我的母亲,我要把你扣在这口缸里,让你生不如死!”说罢将那口大缸向他头顶扣下来。他双脚再也不能挪动半步,恍惚中四面八方两班士大夫们跪倒一片,口中齐声诵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他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耳边却真真切切地传来梦中的声音,听那声音像是有上百人在一起同声唱和。
“黄天将死,苍天将生,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王津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渐渐想起自己身在何地。他跳下炕来到窗边,伸出手指将窗纸捅了一个小洞,向窗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