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2-10-18 20:04:58
8、再见爱人
寒冷的北风刮过,地上的雪结了一层薄冰,离开宿舍,离开学校大门,在返回城里的路上,钟凯南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他是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钻回自己那个小窝的。单位,他再也没心思去了,父母敲门催促他上班,也让他以请了事假为名给推了回去,钟凯南在床上蒙着被子躺了三天三夜,枕头上的绣花布套,不知也被他的泪水打湿多少回。父母不敢过问,但从儿子支支吾吾的应付中,他们应该知道,儿子在感情上又一次遭受重大挫折,这种打击是致命的。
三天以后,等他再回到单位,已经变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与以前那个意气风发、干劲十足的小伙子相比,现在在他们眼前晃荡的这个人,无精打采,愁容满面,显得无比颓废。
甚至,当奚先生亲自叫他到办公室,拿出一份最新一期的《中国社会科学杂志》,指着写有钟凯南名字的那篇文章,兴奋地对他说:
“小子,你的那篇论文,被杂志给登出来了,虽然这仅是节选,但还是要祝贺你,希望你以后继续努力呀!”
他也只是礼节性地笑笑,完全没有别人第一次发表文章时的激动神情。
夏梦荷走了,钟凯南整个的精神世界坍塌了,他还要这些虚名又有什么用?
那一个月里,他就想一个丢了魂的皮囊,过着浑浑噩噩、百无聊赖的生活。又是一个星期日,他在大街上悠悠荡荡地闲逛,不知不觉中坐着车,来到再熟悉不过的白塔寺这一站;就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子在牵引自己,不知怎么他就下了车,神情恍惚、脚步蹒跚地往宫门口胡同里走。
也许是潜意识当中,还残留着对夏梦荷的一丝幻想?也许只是为了给夏家一个交待?
可真等转过那座秀丽的白塔,眼前出现的一幕却让钟凯南大吃一惊。他的面前,就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地震一样,已不见了熟悉的两排平房,不见了那些四壁围合的四合院,好端端的一条胡同荡然无存,空旷的天际下,只剩下一片片断垣颓墙,破砖烂瓦,这里已经沦为一派废墟。那座耸立了千年的秀丽白塔,到了也没能保佑住这一带百姓的平安。钟凯南依着印象,沿着记忆的小道往前走,曾经醒目的电话亭,仅剩下半扇山墙,和破碎的玻璃一齐孤零零地独伫在废墟之上;夏梦荷家住的大杂院,也屋舍全无,除了乱石中游走的蜥蜴和长蛇,已看不到一个人影。
好不容易,找寻见一个仍在废墟里翻检垃圾的老妇人,他半是惊讶、半是恳切地问道: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这里的人响应政府拆迁的号召,都搬走了。”
“那搬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他们又没有告诉我。”
老妇人悻悻地走了,钟凯南却站在大院一个水井台前,注视这片荒凉颓败的废墟,呆呆发愣。他的脑子里有那么一个瞬间,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蒲松龄的鬼魅狐妖的世界,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种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幻觉。
夏梦荷并不存在,这五年风风雨雨的经历并不存在,他与夏梦荷刻骨铭心的爱,原本只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影,只要有些许微风吹来,它就会“噗”地一下变得破灭。如今,是到了他该醒醒的时候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傍晚,让钟凯南颇感意外的是见到了弟弟,父母到底是听了他的话,把弟弟从精神病院接了回来。可照他看来,凯西的状况跟他在医院看到的没有一点改变,走路还是那样迟缓,动作也还是那样僵硬,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看钟凯南回来,父亲让凯西给他倒一杯水。凯西倒也听得明白,顺从地端过一个盛满茶水的杯子,像举着一个十分珍贵的器皿,很小心很仔细地走到他面前,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发出声音,最后才用尽全身的力气,磕磕绊绊说出几个字:
“哥—谢—谢—你!”
父母都在一旁微笑,仿佛非常满意凯西的治疗效果。
可钟凯南的胸口却压抑得像要炸裂开来,接过茶杯往桌上一蹲,也没心思饮用,就一头冲进自己寝室,扑倒在双人床上痛哭起来。他感觉在这个家,这样一个每时每刻压抑得都要窒息的家里,他一天也呆不下去。再这样呆下去,他迟早也会彻底疯掉,被送进那个可怕的精神病院,变得和弟弟一模一样。
尾声
几天以后,在北海公园刚开放游船下水的湖面,迎来了第一批游客。他们为了早早感受春天怡人的气息,双桨划着船儿,时而欣赏湖光塔影,时而荡漾在波光粼粼的五龙亭旁,打情骂俏,欢声笑语,一任如稣如绵的春风,从敞开的脖领、衣袖、手足上吹过。其中就有这样一对中年夫妇,可能是百忙当中,想利用休假弥补两人被疏漏的二人世界,一边沿着岸边划船,一边热情的聊天。等划到公园北岸时,就注意到岸边堆砌的假山石上,有一个唇红面白的年轻人,孤单单地在那里坐着,与一拨拨走过的喧闹的游人极不协调。他好像是满怀心事,两眼无神,呆呆地向北京图书馆和金鏊玉栋大桥张望着,身子一动不动,像一个塑立着的雕像。中年夫妇并没在意,可一个小时以后,他们优哉悠哉划着桨再经过那里,发现年轻人还在那里,愣愣地出神,看样子他是伤心过度,一只手还时不时举起,擦拭脸颊流下的泪水,两眼还望向湖心,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
中年男子就有些沉不住气,他知道北海湖面看似不深,但跳下去也总有四五米的样子,很快就能把人头顶淹没。而且早年间,他经常听老人说起,每年都有年轻人为殉情而跳湖自杀的事。他便把那船靠向北岸的太湖石,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无担心地喊道:
“喂,那个小伙子,你没事吧?”
那个小伙子刚开始没听见,直到喊到第三遍,坐在岸上的年轻人才抬起已是泪水婆娑的泪眼,注意到湖面上划船的人在看他;他忽然一阵羞愧,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踉踉跄跄穿过欢声笑语的热闹的游人,跑走了。
转过天去,有人又在火车站发现了这个唇红面白的年轻人,他那双有些忧郁的眼神,此时已没有了悲伤,而是透着一种决绝似的坚定。他肩上背着鼓鼓囊囊一个挎包,手里攥着一张名片,正站在北京开往武汉的列车月台上。等到列车快要进站的一霎那,他忽然转过身,面对从小长大家乡的方向,深深地凝望了一眼,嘴里还在轻轻嘟囔着:
“从此以后,我终于可以闻到自由芬芳的空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