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埋首在被窝里细细倾听,感觉儿子安静地站在她的床头。
她不出声,也没有动弹。
然后儿子“啪”地一声,按下了电灯开关。
阿恒清脆的童音里夹杂着一点惶恐、一点胆怯、一点关心和一点疑惑,叫她:“妈妈,你怎么蒙着头睡觉?你不是说蒙头睡觉不好吗?你把头伸出来啊!”
萦良稳定了一下情绪,带着不满,隔着被窝翁声翁气地回答:“你怎么把灯打开了?这么刺眼,我还不躲进被窝里么?你这么晚了不睡,明天怎么早起上学啊?你想迟到是吧?”
阿恒没有听话地离开,而是固执地又追问了一遍:“妈妈,你是不是在哭?”
日期:2012-1-6 22:49:00
(二)
萦良平静地回答道:“没有啊!无缘无故哭什么?”
阿恒用一种懊恼的语气说:“我作业不好,你那么生气,我怕是我把你气哭了!”
萦良如同结了冰一般的心里有了一点暖意,她带着点宠溺说道:“怎么会?宝宝这次作业没做好,只要努力,认真听讲,下次肯定能做好!妈妈相信你!”
阿恒犹犹豫豫地说:“刚才好像有人哭!妈妈,我怕!我要和你一起睡。”
萦良安慰她说:“可能是外面传来的,别人家里有人哭了。怕什么呢?我们明天一起睡。今天晚了,妈妈都躺好了,又爬起来,等下会睡不着,明天上班就会没精神。阿恒宝宝是最支持妈妈工作的,肯定不会让妈妈上班没精神是吧?”
阿恒“嗯”了一声。
这时候,窗外传来某家阳台上拴着的狗狗的哀号声,萦良突然想和自己开个玩笑,她偷偷在被子上蹭掉满脸的泪,把头从被窝里探出来,用手盖在眼睛上假装是为了遮住刺眼的灯光。
她就这样遮着眼扭过头,半认真半玩笑地对阿恒说:“阿恒,刚刚你听到的哭声,可能是这只狗狗的。晚上,它只能呆在阳台上,又冷,又饿,又孤单,所以,伤心地哭了!呜汪呜汪的,好可怜!”
萦良透过手指缝,看见阿恒一脸释然的样子,想来,她轻快的语调成功地解除了他的疑虑。
她再接再厉,继续催促:“快帮妈妈把灯熄了,光照得眼睛不舒服。你也赶紧睡着哦!Good night!”
阿恒回了一句“Good night”,就听话地回他自己的房间睡了。
重归黑暗的萦良静静地蜷在原处。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就那么静静地蜷着,沉沦在某种情绪中,不能清醒,也不能睡去。
很多的生活细节,一再地在她眼前重现,悲伤到崩溃的感觉再一次控制了她,她偷偷地一声一声地呜咽着,彻底明白了什么是悲不可抑。
这时候的萦良,脆弱得就跟一条刚出壳的小毛毛虫一样,只要有人轻轻地用指头这么一辗,准能让她灰飞烟灭。
有了刚刚儿子阿恒的执意搅局,萦良这一场哭泣虽不能及早收场,却也未能一气呵成一泄到底。从最开始的嚎啕转进了后来的轻轻呜咽,渐渐地,连轻轻的呜咽声也消失,留下来的,只有止不住的抽泣。
萦良的肩背应和着咽喉深处大力而短促的呼吸高频地起伏着。
后来,这起伏也平静了。
萦良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泪水,但枕头是湿的,眼是涩的,鬓边也不舒服,萦良伸手摸一摸,才发现耳朵附近的发丝全成了一绺一绺的。
萦良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脸上还残留着那些泪水的痕迹,配上正在调零的容颜,一定会是一种斑驳的丑陋吧?
吸饱了眼泪的脸和头发,会不会变得很咸呢?
日期:2012-01-06 22:52:55
(三)
萦良一边想,一边坐起来拧亮了床头灯,四处寻找儿子刚才那张“惹祸”的道歉字条。
那张从本子上撕下来、边缘参差的纸条静静地蜷在被子角下,已经被摧残得皱头皱脑了。
萦良轻轻地把纸条展开抚平,找出笔,在末端工工整整地加了一行字——妈妈原谅你了!
顶着鸡窝似的头发,带着泪水湿透过后一张盐碱地般的脸,一身萧索的萦良静默着一再打量那张有趣的纸条:
妈妈你bié sēng气了!
妈妈原谅你了!
萦良忍不住想,如果不是还有声调符号,在平翘舌和前鼻韵后鼻韵分不太清楚的口音里,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儿子很不满地在说:妈妈,你就别神气了!你神气什么呀?自己则可以回道:妈妈不神气!妈妈不敢神气!妈妈都这样灰溜溜的了,还有什么神气可言的!
萦良希望,明天儿子醒来之后,就已经忘记这个晚上他曾经隐约感受到的恐慌,把他曾经听入了耳的哀伤号哭当成一个逝去了的噩梦。因为,即使要在儿子面前哭泣,萦良也希望可以哭得优雅一点,做作一点,他以后提起来的时候,不是恐慌而是不屑,他能够很洒脱地说:“女人嘛,最会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了,我老妈就是这样的。”
第二天起床后的阿恒,似乎没有忘记昨晚的事情,萦良可以感觉到他隐约不安地打量自己,似乎正努力地从她脸上寻找昨晚遗留下来的一丝半点不平常的痕迹,以明确他听到的到底是一位母亲尽情挥霍的脆弱,还是一只被关在阳台上的小狗不堪冷落的努力。
树老成精,人老成怪,才上小学一年级几个月的阿恒又哪里会是黄老人的对手?
萦良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萦良讲话那叫一个轻快!
萦良走路那叫一个足下生风!
被彻底迷惑了的阿恒,心里同情了一把寒夜里独自呆在阳台上“悲号”的那只小狗,皱着眉头颇有些忧伤地对萦良说:“妈妈,昨天晚上那只小狗太可怜了!它哭得实在太惨,我听得心里都难过!”
萦良暗暗一笑,说:“是啊!搅得我也心里发麻!”
萦良以为,这种极致的悲伤带给她的影响和以往那些不痛快一样,经由自己膀大腰圆的神经过滤,再经由内心颇芬芳的快乐中和,便会以极快的速度烟消云散,而自已,也将依然是那个倔强傲岸、风轻云淡的黄萦良!
事实证明,黄萦良对这一次小爆发的威力估计不足,过于乐观。她一直坚信那个深藏她内心、给予她力量的秘密花园永远繁花盛放、生机盎然,却不料经历这一遭后,那里,也是繁花谢尽、草木萧萧。
带着一张平凡、平静、平淡的三平脸,萦良跟这一天以前的黄萦良几乎毫无二致,但是她自己清楚,她是受了内伤,带着三心——伤心、痛心、寒心的黄萦良,跟以前带着快乐心、平常心、感恩心的黄萦良,在感情基调上有着天差地别。
不管三平脸和三种心是如何的表里不一,但它们此刻都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共存在柔弱也坚强的黄萦良身上了。
或者,萦良本身的性格就有点别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