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后,老总让我接手了一部政府某部门宣传图书的编辑工作。这是一部规模宏大的图书,从收集资料到编撰成稿,经历了两年多的时间,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这部书已成雏形,我的任务是,从两大书柜的原始资料中找出书稿的对应内容作最后的校准、增补,再将原书稿的拼凑式语言重新编写润色,最后排版成稿。这部书在我之前,数人经手,就像一场马拉松接力跑,我是最后一棒。我后来知道,这些人之所以没有完成这部书,因为他们都是在入职没多久后就离职了的,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足够的心去完成。三个月后,我坚持完成了这部图书的时候,公司里几乎所有员工已经换了一批,身边的人都是刚熟悉就散。而我觉得,我离开的时间似乎也到了。可是,我又要跑到哪里去?我已经参加工作大半年了,我频频地换着工作,换着住的地方,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从没有领过高于一千五的月薪,我要租房,要吃饭,要交水电费网费电话费,坐个公交,一来一回就是四块钱,路边见个乞丐,我也自卑得绕着路走,因为我兜里掏不出多余的一角钱扔到他伸过来的饭钵里去——现在,我连换工作的钱都没有了。换工作,就意味着我可能有几个月没有收入,即使我马上找到工作,几乎所有的私企都有押工资这一做法,最仁慈的也得押半个月,也就是说,我至少得干一个半月才能拿到工资。我没有钱支撑哪怕是能找到新工作的最理想状态下的这一个半月。
在我进退维艰的时候,我和老谈见了面。老谈是我大学时的哥们,毕业后,来到了Z城任公务员。老谈很讲义气,知道我回到了Z城工作,招呼着吃饭喝酒,没有因为我的落魄而看不起我,反而二话不说地借了我一千块,他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我:“你也不是真喜欢给政府部门编这些东西,你就是喜欢文学,喜欢写小说,你还真不如回到学校里教书,生活稳定了,才有写作的可能。像现在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你能写多久?再说当教师时间还是相对充裕,寒暑假,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对女孩子来说,教书还是不错的选择……你现在和家里关系不好,多少和你的任性有关,家里都盼着你回去教书,你现在顺了家人的意回去,还可以改善和家人的关系。而且你又是本地人,要教书应该还是有办法的,不过这事得早,你明白,再耗个一两年,学校就不好进了……”
老谈的话让我作了一番深思。确实是这样,在许多关心我的人看来,我过得并不好,他们希望我过得好。我无知,我任性,我狂妄,我血气方刚,我凭什么认为这个世界会和想象的一样?我尝试过了,这个世界确实和想象的不一样,差很远很远。也许,我是该妥协了。
日期:2011-09-11 22:54:14
5
和妈妈说起我想回来教书这一问题的时候,我少不了战战兢兢,因为少不了受一番数落:“早就说了你……”我的自尊心剥落了一点点,我心里难受,我扛了下来。
妈妈带着我去把能求的人求了个遍,我少不了战战兢兢,因为少不了受一番数落:“你早就应该……”我的自尊心剥落了许多许多,我噙着泪,我扛了下来。
我好不容易在村里的秀岭小学得到了试教的机会,这是我的母校,是村里唯一的小学。当我踏着曾走了六年的校道,多少年后第一次再走进校门的时候,心里的宿命感油然而生:从小我就渴望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我绕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大圈,最终,我回来了。
我不知道这次试教算不算成功,毕竟我不熟悉手上拿到的教材,大四实习后,我也没再站过讲台。可是校长给了我机会:我被录用了。签约前,为了我那已弄丢的就业协议书,我又奔波了一段。我回到G城,去S大求我的辅导员再给我一份就业协议书,没有这份协议书,我无法进入教育系统。辅导员帮助了我,她还留给我一句话:“人有时候需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在G城的这一夜,我坐在S大校园铺满青草的小山坡上,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我做过的事情是错的吗,我坚持留在G城是错的吗,我追求自己的理想是错的吗?因为我失败了,我的过去都成了错误,这个世界,失败者没有话语权,失败者需要朝着人们认可的方向前行,某些时候,还得受点嘲弄,把自己的自尊心玩弄一遍。我看着我眼前的路,一切都不容易,但一切看起来又那么顺理成章。越活,我越不懂我所存活的这个世界。
无论如何我回去了,彻彻底底地回去了,不管我愿不愿意,不管我是否真心诚意。
是的我不喜欢教书,我也不可能当一个好的教书匠。可是在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以为自己能把分内的事情做好,我又犯了理想化的毛病,我以为自己能一袭白裙飘飘地站上讲台,优雅地讲课。我怎么知道一群三年级的小学生能把课堂吵翻了天,敢握着拳头挺着胸膛对抗老师的批评?我管不了他们,我不会管,哄不会,骂不会,打不敢下重手,学生背地里都说我不凶,他们不怕我,有些调皮的学生最喜欢上我的课,因为我上课他们干什么我也管不了,有些认真的学生回家跟父母说,语文课太吵,都听不到老师讲什么。我被学生欺负得够呛,被家长隔三岔五地投诉。校长、主任一次次地找我谈心,希望我尽快找到方法管理学生。
我异常苦闷。我之前的三份工作虽然都没干长久,但都和工作能力无关,我的能力一直是获得雇主认可的,这是我第一次对工作感到力不从心,我惧怕因为做不好工作而被扫地出门。失业我是不怕的,我怕的是得不到别人的认同。在领导、同事面前,我抬不起头来,眼看同事们能把学生管得服服帖帖,而我即使把别人的方法偷过来依旧对学生一筹莫展,我自卑得不敢在办公室里哼一个字。我还是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做不到自己走自己的路,何况这不是特立独行,这是一败涂地。
不能说我不努力。为了上好课,我一宿一宿地备课至凌晨一两点,为了琢磨管理学生的方法,我一宿一宿地失眠。我每天都在学校呆到晚上七点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后,吞几口饭洗个澡继续工作。哪怕周末,我也泡在备课本和作业堆里,我几乎完全没有休息的时间,更谈不上写作。只是,这又怎样呢?我还是做不好。我经常在课堂上被学生气得破口大骂,继而在一双双稚嫩的眼睛注视下不争气地流泪,甚至有一次,我竟然昏倒了在讲台上,被校长和同事一起扛到了接待室的沙发上躺着。教书没多久,我就把我为了这一职业形象而准备的那些洁白飘逸的裙子塞进了柜子里层,换上了旧兮兮的T恤牛仔裤。我感觉,邋遢点的形象更适合那个时候我在课堂上的表现。
为了缓解我的困境,在这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校长给我换了班。我知道这是一次让我改头换面的机会,也是一次警告:再教不好这个班,我再也没有颜面留在秀岭小学了。经历了这一学期的苦闷,我自己也不是没有想法的,我觉得我不适合教书,也确实不喜欢这种与学生“斗智斗勇”的生活。我又脆弱得想逃避。然而,我也不愿意在我最失败的时候离开,我坦然地接受了校长换班的安排,我要抓住这次翻身的机会,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不是教不好。
我下死了决心,可以说,教学生涯的第二个学期,我是拼了命去教。到第二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教学成绩还是很一般,课堂也不见得管得有多好,但用陈芝婉主任的话来说,我开始上正轨了。我不想再说为了别人眼里的正轨,我在背后吃了多少苦头,我心里的挣扎只有自己知道。暑假里,我开始考虑自己的去向问题。一来,我还算不得什么成功,现在离开,我还是感觉灰溜溜的。二来,走到哪里去,依然是一个问题。如果回家的路都尽了,我还可以去哪里?再走出去,去追自己所谓的理想吗?我的最后一个顾虑,是我不愿意再让我的家人为我操心了。
眼前是一片迷雾,留或不留,我都看不清前路,我喘不过气来。我只好躲进图书馆里,每天抱着一本文学史,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排解抑郁。我对乐瑶说,我想考研。假期里,我做了满满一本笔记,比上学的时候要努力得多。考研这个想法在我心里像一颗流星,我是这么想过,但不是真的想。我只是觉得无助,给自己找点事情忙忙而已。
6
在我还没有把自己的思绪理顺的时候,上班的日子又到了。我们在8月29日上的班,早上来到空置了将近两个月的办公室,第一件事是忙着擦拭桌椅上厚厚的灰尘。我拿着抹布走出办公室门口,一个将双臂倚在走廊栏杆上的男人响亮地朝我嚷了一声:“老师您好!”
我吓了一跳,这才认真看清了这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他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和运动鞋,衬衫显得有些皱,和他的体格不太相衬,人长得眉目深邃,浓黑的发不短却根根竖起,不笑,但唇边带一丝顽皮,精神得很。他见人便响亮地报一声“老师您好”,然后从头到脚地把人打量一遍。我不禁莞尔。
听见一旁的同事也噗嗤一笑,我问:“这谁啊?”
同事道:“不知道啊!可能是新来的老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