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瑶在房间里堆满了毛娃娃,抵着墙,大的毛娃娃放在最下层,接着一个个地往上堆,一进门就可以看见大的小的粉的蓝的各式各样的毛娃娃堆满了半堵墙。她可以清晰地说出哪一个毛娃娃是谁在什么时候送给她的,如数家珍,并且不随意让人碰,就是我去了,要拿在手里把玩,也要先经过她的同意。我想,这些小玩意能让她觉得温暖一点吧。可能是因为心里总觉得冷,所以她才想要很多很多的爱,才毫不畏惧地在爱情的路上披荆斩棘,去找能填补心里的冰冷的完美的爱。她和我不一样,我小时候觉得没有人爱我,那是我不懂父母,而她,是真的缺乏。
到了乐瑶家门前,敲门的时候,我有点忐忑,我不知道乐瑶会以怎样的面目出来见我——这种阵仗,我不懂得怎么面对。相识十年,乐瑶只在我面前哭过一次——那是她爸爸去世的时候,她伏在我肩上,我们逃了晚修,在操场上,她哭了整整一夜。
我总觉得她比我坚强得多,虽然我知道,她只是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就已经把眼泪擦干了。
乐瑶出来开门,她没有哭,还是像老样子,在不活蹦乱跳的时候,都很冷静沉默——这一点,我们很相像,在外人眼里,我们活得惊天动地,就我们自己知道自个有多孤独。她的脸有点浮肿,看起来气色不大好。
进门我就问:“现在感觉怎样?”
“什么怎样?”
“身体啊!”
“这几天老是很不舒服,很想睡觉,有时肚子会痛,医生说胎不是很稳。”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在描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你男朋友怎么说?”上一次和乐瑶见面的时候她和我谈起过这个我没有见过的男人。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社区里,同一天生日,但素未谋面,有一天,忽然戏剧化地结识了,接着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在乐瑶身上,我总是能听到这类电影里才能看到的浪漫情节。
“没怎么说啊。”
“你们没商量啊?是结婚还是怎么办,孩子要不要?”
“我不是叫你过来陪我去医院打掉啊?”她是这么跟我说的没错,但我还是希望有回转的余地,正如她希望我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一样,我也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虽然我知道,她的完美爱情,很难。我不希望她伤害自己,仅此而已。
我说:“你男朋友同意打掉?”
她眼里掠过一丝失落:“我跟他我说有了,他说哦,我说那打掉,他说好,就这样。”
“不考虑结婚生下来吗?我觉得,你和他在一起也挺开心的,大家都是本地人,也见过家长了,家里人都没什么意见。”我的观念里,两个人只要相爱,就可以在一起,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当然我也知道,乐瑶心里爱的,始终是那个陪伴了她五年的人。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你爱他,而他也刚好爱你,这个概率,真的很小。我想起肖杨,我那么爱他,尽管我觉得他也是爱我的,可是他爱我,又有几分?
乐瑶摇了一下头:“他有钱结婚吗?做手术预支的那一千块都是我刷信用卡的。做了两次检查,他人也没出现过,钱也没给过。”
“结婚要很多钱吗,现在没有钱,就先领结婚证好了,其他的以后再说。”
“你傻啊,我和他家都在这里,那么多亲戚朋友,没声没息地结婚,我肯我妈也不肯。他和他父母关系都不好,他家有几栋出租的房子,都没他份,不会给钱他结婚。别说酒席我们搞不定,就连以后住的地方都没有。就算这些都不管了,生孩子的钱哪里来?孩子生出来以后怎么养?我做一次检查,还是在镇医院做的,都几百块一次,他上班就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能养家吗?”其实乐瑶的考虑很周详,从我认识乐瑶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是一个有心眼的女孩子,她不是轻率地说要打掉这个孩子的,倒是我根本没有想过她说的这些,从来没有。我心里浮起一阵淡淡的荒凉。
“走吧,现在过去差不多了。约好了时间的。”末了,乐瑶站起来说。
她披上一件厚重的棉衣,病历本和医疗单子用一个文件袋装着,搁在了手包里。
日期:2011-10-06 17:46:10
德镇医院就是一家镇级医院,走进医院大门的时候,我想起南水镇医院,镇里本地人几乎都不到那医院里看病,都说一进门不管什么病,都开的点滴,花费还很贵,光顾的大多是不明根底的外地人。我扯了扯乐瑶的衣袖说:“这医院没问题吧?”
她听懂了我的担心,说:“不怕,这家比你们镇里那家好很多,很多人来。再说,钱都交了,去哪做不一样。”
我确实很佩服她的胆量。她的脸上波澜不惊的,我却已经紧张起来了,怎么说,这是一个孕育中的生命,我们这算杀人吗?
我跟在乐瑶身后跑了几个科室,我晕了头,压根不知道跑的哪跟哪,为什么要跑。最后,我们来到了一扇大门外,乐瑶指着一排塑料椅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我抬头一看,门上方粘着“手术室”三个朱红大字,在白得泛黄的老墙壁上,显得分外刺眼。
乐瑶从文件夹里抽出病历本和几张单子,剩下的东西全部塞回了手包里,接着把手包搁在我大腿上:“等下我进去,你帮我拿好东西。”
我点了点头,我的思绪开始一片空白。
不一会儿,一个护士出来叫了乐瑶的名字,她便进去了。我看了一下时间,两点五十分,要多久呢?
我没事可干,只能枯坐着,坐累了,我就站起来,转几个圈,又坐下来。手术室里出来了一个年轻女孩,脸容憔悴,步态蹒跚,一个男人马上迎上去接住了她。他们就在离我三个座位的塑料椅上坐着,我偷偷地打量了那个女孩,她的皮肤很白皙,她靠在男人身上,紧蹙着眉眼。他们俩一句话也没说。
我心里空的可怕,我想肖杨了。我拨了他的手机号。小样,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吧。
“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没有人听,再拨,还是一样。
【小样,你在干什么?我想你了。】打好信息,我又把最后四个字删去了。想他的话,我不能说。我摁了发送,继续等着。已经过去二十五分钟了。我把手机合在两只手掌当中,抬头看了一下“手术室”三个朱红大字。
乐瑶进去的第三十八分钟,我接到了肖杨的回信:【我刚在打球啊/听不到手机/干什么啊?】
【我在医院,我很怕。】我告诉他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我想他,我爱他。这么想着,我就把刚打进去的话删了,只说:【没事了。好好打球。】
我为什么怕,其实这只是一个小手术,医学已经很发达了,这种手术算不了什么。还是,我怕的,不是这场手术,而是那没有方向的未来?小样,我们可以走到哪里?
第五十三分钟,乐瑶终于出来了。她手背上贴着胶布,脸上血色全无。我赶紧迎上去,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冰冷。
我让她在椅子上坐下,轻声问:“怎么那么久,我看都出来几个人了。”
“麻丨醉丨药很厉害,我在里面睡了很久,头很晕。”
“痛吗?”
她合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还是有点,我这是无痛的。很辛苦。”
我把肩膀伸过去:“你在我身上靠一下吧。”
“先出去,我想到外面晒晒太阳,不想留在这里。”
“能走吗?”
“能。”
我们在医院门口一棵树底下坐下了,外面阳光灿烂,灿烂得炫眼,我却觉得,这世界忽然间真实得狰狞。我们都活着,我们都必须守卫心里那两个叫梦想和真爱的角落,然后,多少人在世界的狰狞前丢盔弃甲。我有足够的坚定吗?我会失去你吗?
“能不能借你的大腿给我搭一下?”乐瑶说。
我点了点头。她把大腿抬到我腿上,整个人压在了我肩上。我从来不知道瘦小的她身体会这样沉重,而且,她的身子像冰一样冷,我心里打了一个颤,我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乐瑶,我的好乐瑶,高中开始我们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知我,懂我,会心疼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我却无能为力。
我心里乱成一团,毫无章法。
日期:2011-10-07 00: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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