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象解开一道数学议程式,朱颖泂悉了琴高根本的意图,激情被理智替换,她变成一位世故老练的女人,几年前,她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她还淳朴得象刚刚拔出土的萝卜,市政府建设大城市的构想改变了她和很多人的命运,土地沦陷了,乡村被城市攻占,那些春耕秋收的劳动者在领到一笔巨额的补偿费用后变成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有产阶级,她的父母开始象城里人一样天天念叨投资,保值,置业和养老,几年下来,他们唯一感兴趣的项目的是麻将。不能例外,朱颖也迅速被城市同化,或者说是异化。手上的厚茧褪去,皮肤渐渐变白,劳作的身体开始发胖,就象突然荒废的田地乱草丛生。她嘴边不断挂上一些新名词,知道什么叫“小资”和“时尚”,懂得区分化妆品的牌子,恶补了一些出入社交场合的礼仪,养了一条跟她一样胖乎乎的比熊犬,伺候得比对她父亲更殷勤,家庭的厨房倒像是男厕所,不再入内。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里说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反过来说,有谁从穷人突然变成小富之家,俗语所谓“从糠箩兜跳到米箩兜”,大概会看不清自己的真面目。朱颖一家即是明证。她的父母以有钱人自居,对于一切接近他们,尤其是他们女儿的人,都抱着一种警戒的敌意,朱颖自诩城市时髦女性,眼光未免稍微苛刻了一点,鲁莽地枪毙了不少勉强入眼的追求者,几年下来,不断的新陈代谢中,追求者队伍犹如时光流逝,大量减员,竟有全军尽墨的趋势,朱颖最近学会的一个词叫“剩女”,日本人所谓“败犬”,心里不免着慌,这时琴高出现。
日期:2011-03-06 20:23:36
自古以来,男女择偶的标准千奇百怪,包罗万象,同时与时俱进,变化无穷,从“诗礼传家”到“根红苗正”,从刘巧似的爱人家“身强力壮有本领”,到倾慕张海迪身残志坚式的进步青年,正大光明的旗帜下似乎都闪烁着利益的阴影,当这面冠冕的旗帜上打出经济时代的字样时,这种逐利的欲望更加赤裸,无论万元户还是CEO,副科长还是富二代,核心思想只有一个:物质。若有区别,不过是称谓不同,现金与期货而已。“有车有房”清楚明白地写在恋爱资格准则第一条,如同国际质量认证标准。琴高无车无房,首先减分。朱疑第一次听琴高介绍时,把“琴高”听成“清成”,骇然现在还有如此标谤自己的怪物。他也有资格清高?有机会看破世间繁华而追寻心灵永安的人,通常是境遇优越的人。比如佛祖,比如贾宝玉。象琴高这样只相信书本上白纸黑字写着的真理的人,书生,戏文中总是编造落难书生中状元,琴高将来能够发达吗?那可怀疑得很。他来自县城的小镇,这也是她不喜欢,虽然她现在的正式身份不过是“农转非”,五十步笑百步,但是正是因为经历过同样的境遇,所以倍加在意。最令人痛恨的,琴高对他并没有表示过分的热情,无精打采,单凭这一点足以把他立刻枪毙,但是且慢,女孩身边总喜欢有追求围着,这跟花和蝶的关系一样。琴高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研究生头衔,----比她闺密那个职业学院的男友体面,相貌----也还勉强,不妨先留着,等待别人替换,总归自己不会有什么损失,就象宣判死刑,只待秋后问斩,或者象手头紧而暂时不能完成新的购置计划,暂时将就。几年的时间。这个曾经单纯的农村姑娘至少在思想上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现实,精于计算的城市女人。
“拿着。”朱颖把手中肉乎乎的小狗往琴高手中放。在公众场所,朱颖并不吝啬她的亲密。“怎么吃饭也要带着它啊。”琴高痛苦地问。“它也要吃饭。”朱颖瞪他,两只小眼睛从胖脸上探出头来跟琴高见面。狗通人意,严肃地看着琴高,配合地表示不满。
日期:2011-03-07 04:02:33
十分钟后,他们进了一家装潢华丽的西餐厅。这种店现在大行其道,江城今年新开几家,象传销一样全国连锁,胃口不习本乡水土,品味阳春白雪,神情俨然的成功人士,小资情调的年轻男女都喜欢来这里练习刀叉的使用,或者要一杯英文名字的饮料发呆,门庭若市。他们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一张卡座,朱颖满心不高兴,想发发上帝脾气,却没有服务巴巴过来捧场,----乃因圣诞节太过重要,上帝们倾巢而出,服务生不够分配。琴高倒是满意这个座位,就象丑姑娘喜欢暗处一样,这里没人注意,却能从容观察别人,宛若战场上敌明我暗的有利地形。朱颖仿佛觉察到他的心思,偏不肯顺他的意,骂骂咧咧地大声抱怨,把狗放在桌子上示威,那狗乖巧得很,非常配合地示威大叫,周围几桌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琴高羞愧难当,脸红得象熨斗熨过,想出言制止,只怕反倒助长她的气焰,呆呆地坐在沙发里想,娶妻娶德,娶妾娶色,朱颖色德俱无,那算什么?朱颖总爱在他面前炫耀她的品味,一个人穿着打扮固然重要,言谈举止却更能显示她的本来面目。就象孙悟空善于变化,总掩藏不住它的尾巴,朱颖的尾巴比比皆是。琴高认为这是她书读得少的原因,正如朱颖认为他的很多缺点是书读得多的原因一样。琴高低下头,像做贼似的怕人看见,似乎专门跟他过不去,一人在身后拍他的肩:“郑主任。”琴高扭头,范拥军笑着看他。
“我看着有些像你,果然是。”拥军不客气地把琴高往里挤了坐下,手搭在琴高肩上,望着朱颖问:“女朋友?”
琴高嗫嚅着,如同做了错事被老师抓住的小学生,不愿答是,也不敢答不是。他也不习惯男人间这样亲密。拥军会心一笑,不再追问。说:“稿子我看到了。”琴高小心地说:“有些地方我做了处理。”拥军笑:“非常不错。郑老弟,我真没看出来,你很有一套。等晚报和日报的报道出来,我要好好请你。”琴高放了心,说:“那不用。你也……怎么在这里?”拥军暧昧地笑:“我哪有郑兄弟这样的闲情逸志。我陪小侄儿来。他喜欢吃这里的牛排。怎么没有人招呼你们?”朱颖满脸不屑:“这破地方!江城就是这样,没个上档次的去处。”琴高说:“服务员都在忙。今天生意这么好,过节嘛。”
拥军站起身,大声叫道:“来人啊。”琴高吓了一跳,这举动比刚才朱颖还要出格,偏偏拥军站在那里坦然无比,反倒是琴高感觉尴尬。吧台快步过来一个服务生递上菜本。
“问他们两位要什么。等会把单结到我那一桌上。”拥军极有气势地说。
琴高半站起来,说:“怎么好意思……”拥军把他按回座位,说“郑老弟,就这样定了。我过去了,不打扰你们。”拍拍琴高的肩,对朱颖点点头,一步一步地离开。
“你还有这样的朋友。”朱颖看着拥军的背景若有所思。
“中区交通局的办公室主任。”琴高回答,醒悟自己虚荣地替拥军省去了副职,接着反应过来朱颖的问题,不是问他这个朋友是谁,恼怒地说:“我这种人哪配跟他交朋友!人间是前途无量的官僚,我这种小民不过是他请的吹鼓手,拿钱做事。今晚的餐费算是额外的利息。索性你就放开点吧,更能够体现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利用价值。”
日期:2011-03-07 16:5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