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百丈冰般清寒的月光之下,如碎玉泛波荡漾的冷湖之上,一个冰雕玉琢、一丝不挂的女体尽现眼底。那女子身如无暇白玉,晶莹剔透,纤细婀娜,盈满了水珠,绰约如处子,带着袅袅仙气。高高盘起的云鬓落下几缕湿漉漉的秀发,紧紧地贴在脸上。在这无边黑暗之中,惟有这女子如皓月般皎洁的玉体,透出撩人的光芒;于这阴冷空气之内,惟有这女子似花蕾般含苞待放的形容,溢起幽然的芳香。闻有异动,那女子冷冷地探过头来,一双明若清泉的剪水秋瞳,带着几分寒,几分冰,几分孤傲,几分目下无尘,还有几分暗藏杀机。
“是你?”那女子空灵无情的声音在这空寂的湖面上响起,一颗剔透的水珠滑过女子的面颊,滴落在渐渐平静、泛着涟漪的湖面之上。卜赛望着那女子,全然说不出话来。周身的力气似都被抽去了一般,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但体内却涌起一股热气,一股莫名的欲火,恨不能化身于那女子身上。虽明知不可,眼睛却无法自那女子身上移开。那女子虽未曾动,但湖面又腾起一道巨浪,一声激响,水花直冲上云霄,四溅下来。
待卜赛再睁开双眼,公孙若陵已是白衣裹身,稳稳地站于她身旁,脸上仍是清冷地不见人间烟火。
“公孙姑娘……”被震慑住的身体过了许久才缓过来,声音依然生涩。
“你来找我为何事?”若陵声音淡然,似方才之事完全不曾发生一般。
“我是……我……”卜赛口干舌燥,心思烦乱,若方才不曾看到那惊天动地的一幕,只怕此时不会如此尴尬难堪。但慕雪之事不宜相瞒耽搁太久,终究是要说的。为显诚意,更是不能让公孙若陵以为是自己暗中使坏而有愧,自然当尽快一五一十地明说才对。想到这些,卜赛只得稳了稳心神,口齿清晰地道:“我来找公孙姑娘,是为了薛姑娘的事!”
若陵本来神色冷淡,面无表情,但此时一听见“薛姑娘”三个字,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慌乱担忧之色,忙道:“薛姑娘怎么了?莫非她出了什么岔子?”语气之中满是忧虑关切。因若陵从未对何人何事流露出一丝一缕情感,故平日何时见她都是一副宠辱不惊、冰冷无情的神色。虽是个天地无双的绝色女子,但与那精雕细琢的玉石人像无异。可如今她眼神言语中,竟透出对所问之人的思念之情。好似平日里一个毫无生气的绝色玉像,忽然间有了灵性,化身为人。一时间,光彩照人,让所见之人都无法移开目光。
卜赛见闻,不由心中一动,思道:“若是我能换来她这么一份关切,便是被雪人杀了吃了,又有何妨?”如此一想,对生死未卜的慕雪甚是羡慕嫉妒。卜赛脑中思绪混乱,对方才若陵所问之事,竟如无所闻,直至若陵复又问了三四遍,才缓过神来,将伊娜如何回来、如何告诉之事说给若陵。
若陵小时在“幽雪宫”中,时常听闻卜赛的母亲提起乌西国的雪人,只知这雪人来无影去无踪,是最神秘莫测之物,心中敬畏。如今听闻慕雪被这么个东西捉了去,也知她凶多吉少,顿时心一沉,忽而满腔的离情别绪、相思情愁都涌上来,惹得心头阵阵绞痛。不由“啊”了一声,左手捂住胸口,双膝一软,便跪坐在地上,眼中一热,竟落下一滴泪来。
卜赛见若陵跪坐在地上,也是一惊,忙也跪下拉住她,只见她一双明眸中满是迷离凄苦之色,眼角还噙着两颗滚圆的泪珠。她不知若陵从小便极少流泪,即便被公孙归雪责罚、被武林中的乌合之众辱骂欺负也从不曾掉过一滴泪。算至今她活了近十六个年头,自懂事以来,今日却是她第二次落泪。
“公孙姑娘……”卜赛本欲宽慰若陵,但话至唇边却又不知如何启齿。难得见到一位冷若冰霜的绝色女子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卜赛此刻已是神智迷乱,魂魄出窍,只觉宁可自己被那雪人抓了去,换回慕雪才好。
“公孙姑娘,你放心,如今虽没有薛姑娘的消息,却也不曾发现她的尸体。薛姑娘本领高强,只怕她早已逃出那雪人的手中也未可知。我已派了人在昆仑山上搜寻……无论怎样,这次薛姑娘出使吐蕃,是为了乌西国。若她当真香消玉殒,那我也……去陪她也无妨!”
若陵双手紧紧地嵌入沙土之中,狠狠一握,右手被砾石划破,殷红浑圆的血珠子顺着纯白晶莹的手腕滑落,却是异样的美丽。
“卜赛公主!”若陵喘了口气,隐忍道,“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今薛姑娘有难,这也是她命中的定数,不可强求。这次去吐蕃也是她自愿,与公主无关。公主不必太过自责,更何况这乌西国内忧未解,将来还要依靠公主之劳,公主应当权衡利弊,以大义为重,不可起轻生的念头!”
卜赛多年之后回想起公孙若陵,只觉当夜她说这一番话时,声音无比轻柔,与以往说话行事大相径庭。大有将生死置之度外之念,对于其他人其它事,却也不再严苛。但当晚听见这一番话,只觉得大有道理,便不再坚持己见。
若陵见状,轻叹了口气,道:“寻找薛姑娘的事情,暂时有劳公主了。我当日既然答应相助公主,自然不会半途而废,定是要帮到底的。但公主须依我一件事,日后若内乱平定,我去往何方、做何事都与公主无干,公主不可阻挠!”
说毕一双盈盈秋瞳直视卜赛。卜赛与若陵对视,顿时脑中一热,当即也不多想,答允道:“这个自然,我答应姑娘便是!”
若陵道:“那你在我面前起个誓!”卜赛便双手合于胸前,起了誓。若陵点了点头,将面纱蒙住脸庞,幽然道:“回去罢!”说完,眉间一蹙,继而又收回了表情,镇定自若地与卜赛相随着离去。
十日之后,卜赛率众军长驱直入,逼近国都。随即,一条大快人心的消息传来,乌泽在国都外一处小镇上被任心笑所擒。为怕这是敌人企图探视军情的诡计,任心笑抓住乌泽后,却不将他送至卜赛大军所在处,而是自己找了个隐秘之处,亲自严加看管。卜赛素日知自己这位师傅处事谨慎小心,便安心让她等候自己率大军攻入国都。如今大势已明,国都被攻自是不在话下,虽说还有些余敌乱党失地尚未收复,但只要这贼王先被擒,剩下的不过是虾兵蟹将,除去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但最重要的却是父王、王妃和小公主在敌人手里。卜赛是个极重情之人,自是不肯伤及至亲,故为此心中难免忧虑重重。
几位将领谋士听闻便提议让公孙若陵与任心笑联手先潜入宫中救人,如今大势所趋,王宫内人向来见风使舵者居上,自然早有人悄逃出来愿为内应,日后也好向公主邀功请赏。换言之,若陵与任心笑只需将人救出,即便逃不出来,也可暂居国都之内,卜赛等人即时自会攻城以分散敌人之力,再由内应打开城门,一举攻下国都。
但卜赛闻此言只是沉思,淡淡地道:“此事再议!”她倒并非是因此事关系重大需从长计议,亦不是因担心敌方将计就计当日自己反而乱了阵营,更不是没有胆识、畏首畏尾,而是在她心中,唯独担心一个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公孙若陵。
自从当日公孙若陵得知慕雪之事后,连日躲于帐中,不言不语,只是独自发愣,所幸茶饭却不曾少吃。若陵虽不曾消瘦,但眉眼之间已全无从前的神韵风采。卜赛犹记初见若陵之时,那双清泠的眼中虽无情,却总透着一股不可方物的傲然灵气。但如今若陵的眼眸中却是空泛无光,都道眼乃心之门,眼中无光采,便如心死了一般。莫非,她的心里……卜赛想到此节,自己心中却莫名伤痛万分,更况若陵?想来她此时心中定是鲜血淋淋。
公孙若陵本是天下最无情之人,但此时却为情所伤!实是最可笑可叹可悲之事!然最最可笑最最滑稽最最讽刺的却是她卜赛与此事毫无干系,却为何此时也受此情伤痛?!算起来,都要归罪于一人!
卜赛长叹一声,薛姑娘啊薛姑娘,也只有你才有这等通天的本事!
如此情形,又怎能让卜赛有心肠去找若陵商议进宫救人之事?
“公主?”女使们见到卜赛前来,都忙行礼。
“公孙姑娘在么?”即便不愿意,但大事不能耽误……
“是的。”女使们忙掀开帐帘让卜赛进去。公孙若陵正坐于兽床之上,双眼空洞地凝视前方,四周灯火通明,但射入那双幽暗的眼中,却好似都冻住了,不见丝毫暖意。种种一切,都让人觉得眼前坐着一位冰山美人,冷得让人不寒而栗。难怪那些女使们宁可在外吹冷风也不愿留在帐中。
“公孙姑娘?”卜赛见若陵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只得先开口叫了她一声。若陵闻声漠然回过头来,见了卜赛又恍惚了片刻,才道:“卜赛公主!”
“……”卜赛望着若陵,她之前萌生的勇气顷刻间消影无踪,一对上那双失神的眼眸,她几乎不能吐出一个字来。但即便如此,毕竟亟待商议的军国大事,不可拖延!即便如此,即便知道,但是……但是该如何开口……
“公主来找我,想必有什么要事吧!”若陵垂下头,淡淡地问道。
“不错!”
“公主不必为我担心,有何事只管说来!”若陵虽垂着头,但语气却并不软弱。
事已至此,卜赛心一横,硬着头皮将这几日商议之事细细告知若陵。若陵听时并无表情,待卜赛说完,便道:“如此甚好,公主放心,我照做便是!”卜赛本欲多说几句,却无法启齿,正犹豫间,忽然只听见帐外的女使一阵尖叫,忙冲出帐外,厉声问何事。女使们一个个战战兢兢道:“公主……方才有个黑影一晃而过,只怕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