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房内无人说话，个人都在想着个人的心思。忽然凌夫人一声呻吟，脸色大变，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无仇顿时一惊，将手搭在母亲的脉搏上略把了把脉，脸色也变了，起身便进了里间。里间是无仇自己的卧房，只是这里却不见一点闺阁中的垂纱银炉、红香绿玉，却放着一橱一橱厚重的药材，每个抽屉上都贴着里面所放药材的名称。房内弥漫着一股草药的清苦味。

无仇冲进房内，托起一张草纸，拉开一个抽屉抓药。可放了一把，却又露出犹豫之色，又抓了一小把放回去。但刚要阖上抽屉，无仇又是一阵犹豫，复又抓了一把放在纸上。接着便又拉开另一个抽屉抓药，可谁知拉了半天，抽屉竟不曾打开，而托着纸的手却因为抖得太过厉害，将草药撒落不少。无仇的泪顿时夺目而出，心中烦乱无助至极，也到了不知所措、无可依托的地步。她只觉心头压着一块千斤重石，使她透不过气来，不要说抓药，她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喊也不能喊一声。无仇从小到大，从来不曾像此时这般无知无能，也从来不曾像此时这样压抑难受。她忽然想到自己分明是进来为母亲抓药的，母亲的病情发作需立刻煎药才行。可她这一双手，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开这一个抽屉！为何越是这种紧要关头，她凌无仇却越是笨拙无能呢？！

无仇正烦乱急躁、气喘泪流，忽然一个碧服人从她手上拿过那张草纸，沉着冷静地用手划过药橱，触到需药材的抽屉，便抽开抓取，一会的功夫便取完药，出去吩咐丫鬟们如何煎药。无仇跟着碧珠出来，感激道：“多谢尹教主相助！”碧珠轻“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走到书桌旁，亲自研了研墨，取笔写了一张药方，拿给无仇问道：“凌姑娘，看看这张方子如何？”

无仇看罢，指着一味药道：“这个剂量多了些。”二人商讨了一番，终于定了下来。碧珠便把改好的方子交给丫鬟，将每日几次各何时煎药喂凌夫人等事一一吩咐妥贴。原来她见到无仇为母亲的事情烦乱，料定她无心做这些琐碎之事，便也不问无仇意见，自己一一代而行之。无仇见了，心中对碧珠颇为感激。菁菁虽然对碧珠之前的影响一直不佳，但今日见了她的这番举动，也颇为感观，心道：果然古人说得不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我只听父皇他们一面之词，怎么能想到尹碧珠会是这般细心体贴之人？只是她却不曾想过，碧珠这番体贴之为也是因人而异的，并非对人人都是如此。

这里凌夫人仍是不住地呻吟。碧珠便打开无仇的药箱，取出银针，为凌夫人针灸。无仇依墙而立，见了此景，心中百感交集，只能轻声擦泪。过了片刻，凌夫人果然安静了一些，碧珠取下针，见丫鬟已端着煎好的药碗送来。因碧珠靠床而坐，离凌夫人最近，她便亲手将药碗端了过来，令丫鬟扶起凌夫人，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凌夫人喝。

凌夫人此时仍是昏昏沉沉，下意识地喝了几口药，有些药汁便顺着嘴角流出来，碧珠便拿手巾为她擦试，服侍得极为周到。一会凌夫人喝完药，安静躺下，那三个白衣女子也已回来。虽然受了点伤，但都是皮外之伤，于体无碍，只消擦点药膏便可。无仇便让丫鬟将家里的几个闲置的房间收拾好，安排她们几人住下。

次日一早，天色未亮，碧珠便起身去看凌夫人。只见无仇也正守坐在床头，似乎一夜未睡。一时丫鬟端了药来，无仇喂了几口，因为手颤，洒了半勺。碧珠便道：“凌姑娘，你心绪不宁，这些事还是让丫鬟们做罢！我有一事要和凌姑娘说，麻烦凌姑娘同我出来！”无仇抬头看了碧珠一眼，终于将手中的药碗交给丫鬟，随碧珠来到到庭院。院中叶已掉尽，突突的枝杈甚显凄凉之景。碧珠看了看一身霞服消瘦了不少的无仇，开门见山地道：“凌姑娘，我想去一趟江南，见见你的眠琴师姊。”

无仇本来是垂着头的，听了这话忙抬起头来，恰与碧珠四目相对。自从认识碧珠之后，无仇最怕被碧珠盯视，她总觉碧珠眼中有股令她无法抗拒的神力，对她极是惧怕。而且平日里，碧珠望向她的眼眸中，总是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嘲弄之意，让她浑身不舒服。但今日这双眼眸中却一扫以往的玩弄之色，极是正经，不知为何，竟让她有点神往，一直贯穿于心的不安焦躁，在四目相对的时刻，竟然消去了不少。

“尹教主是要去为家母请师姊来救治么？”虽然有些不愿打破这份难以言传的心神上的静谧之感，但这么二人怎么相视不语，总有点怪异。无仇思及此便掉开头，用话语打岔。

碧珠轻笑道：“是为你，也是为我……也是为我‘百花教’。我们若仍想让凌姑娘为我们做解药，自然要让凌姑娘走得安心，所以，这也是我为何要尽快将凌夫人治好的原因！”

无仇心下感激，也轻笑一下，道：“是么？无论如何，还要多谢尹教主了。不过眠琴师姊隐退江湖，我也不知她住在何处，更不知她肯不肯出来为家母医治，尹教主此去可能要白跑一趟了。”碧珠亦笑道：“这到无妨，我自然有办法找竺前辈。即便白跑一趟，也比不劳无功，在此干等要好。”无仇见碧珠的笑靥，心中也受感染，亦道：“尹教主不怕我乘机逃了么？”碧珠的脸上忽然浮现出昔日捉弄人的笑容，嘴角上扬，胸有成竹地道：“我既然能有法找到竺前辈，还怕找不到凌姑娘么？”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见一个丫鬟急冲冲地从外走来。此时天色已明，山风清冷，空中阴云重重，似乎还有下雨的迹象。那丫鬟见了无仇，忙悄声道：“凌姑娘，不好了！我方才出去采些野草，发现这山谷口似乎有人。我小心地观察了一番，好像有不少官兵埋伏在外。”无仇一惊，困惑道：“官兵？！我们凌府从来不和官场上的人来往，怎么会有官兵来侵扰？！”

碧珠扬唇一笑，道：“你不用怕，我知道这些官兵是来找谁的！只要我们一走，他们搜不到人，找不到证据，想必不会和姑娘为难的。只是如今要出谷只怕会有麻烦。”无仇便道：“尹教主放心，我家宅子后面有条暗道，通往梁州城外，家母时常出门便从那条暗道而走。暗道的石壁上，刻着各条避开官府的小路，想必能助尹教主离开。”碧珠笑道：“这样甚好！事不宜迟，我先行一步了。”说毕便转身一径进了菁菁的房间。

菁菁此刻仍是卧床不起，香梦正酣。她平时在宫里本来是饮食起居都遵循规矩，养成了习惯。但因为这些日和檀玉逃离长安，一路奔波不曾休息，所以难得有个休息放松的机会，自然不肯浪费，睡得极沉。碧珠唤了她几声，她都隐隐约约地答应一句，翻身继续呼呼大睡。碧珠哭笑不得，忽然凑到她耳旁道：“戚姑娘若在不起来，就要被官兵捉到府衙上睡了！”菁菁一听“官兵”“府衙”几个字，顿时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揉眼睛道：“官……官兵在何处？”

碧珠一边为她收拾东西，一边道：“官兵就在外面，若不想被捉去就跟我走！”菁菁打了呵欠，道：“那还真是多谢碧珠姐姐相告了，只是不知道我们这是要去何处？”碧珠叹了口气，道：“我是要去江南的，戚姑娘要去往何处，可就该你自己选了。”菁菁因为很少出宫，对于宫外之事都深感兴趣。她早听闻江南风景如画，乃是人间天堂，极有一番风味，心中向往不已，故今日听闻碧珠要去江南，忙附和道：“江南好地方，我要去！”说毕忙下床穿鞋道：“碧珠姐姐，何时动身？”碧珠看她一脸倦容，忍不住摆手笑道：“你先穿好外衣再说！”

经过一番准备，碧珠等一行人来至后院，只见那四个白衣女子也跟了过来。那为首的女子便道：“既然如今凌姑娘已经回来了，我们几人留着也帮不上忙，不如回‘幽雪宫’复命，就此告别！”碧珠闻言颇不放心，道：“若四位前辈也离开，凌夫人重病，凌姑娘又不会武功，万一有居心叵测之徒来此相扰，该如何是好？！”那为首的女子道：“尹教主放心，这里是凌家的地盘，况且还有一干武林同盟的人在此。无论如何，凌夫人与凌姑娘也是凌家之人，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无仇亦道：“尹教主放心，我还有檀姑姑照顾，不会有事的。只是你们路上才要小心留意……也不知无仇准备的银两够不够使用。不过，沿路的各大钱庄都有我们凌家存的银子，尹教主只要拿我给你的那块玉牌给钱庄主人看看，便能取银子急用。”碧珠闻言一笑，轻启朱唇，宽慰无仇道：“放心，足够了！”

无仇便放了心，行至一个花坛前，将一个置于花坛石栏上的圆形石球向右一转，只听一阵轰鸣声，花坛亦向右移开，露出一个可通一人的地道来。菁菁见了发出一声轻呼，向无仇道了别，自告奋勇地第一个钻了进去。碧珠让其余四人先走，自己留在无仇身旁，忽然握住她的手腕道：“就此告别！凌姑娘，你自己多多保重！”无仇感激地看了碧珠一眼，道：“也请尹教主多多保重，若寻不着，还请尹教主早日回来，再做别的打算！”碧珠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依允道：“一定！”说完，手指突然在无仇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继而微笑着进了地道。

无仇将石球转回，花坛复又阖上。低头看了看手腕上那块被碧珠掐红的印记，轻轻抚过，还隐隐作痛。方才那一下，当真是痛彻心扉，可却为何又让人如此怀念……

若再相见，不知还要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