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下了三天三夜,那白衣女子也不吃不喝不睡,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我倾我所能,三天三夜试遍了所有的法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碧服女子的毒越来越深,直到侵入骨髓,芳魂耗尽。我无颜去见那白衣女子,但也只能将那碧服女子素装裹身,抱她出去交给白衣女子。
“那时雨虽然不曾停,却小了许多,缠绵如丝。白衣女子见我来了,知道已是烛泪滴尽、蜡炬成灰了,只得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向我道了谢。我见她眼中的痛,亦是深入骨髓。那碧服女子面色如生,美丽非常,被白衣女子抱在怀中,脸上似乎还含有笑意。我的泪顿时涌了出来,却也觉得这天地之间,她们二人偎依在一起,实在是说不出的良辰美景。
“那白衣女子正欲抱着碧服女子离开,却见一群官兵持刃而入,一个个凶神恶煞,极是可怖,将我们三人围在中间。带头的一个将士手持圣旨,喝道:‘公孙归雪,圣上有旨,杀无赦!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我这时才知道那白衣女子叫公孙归雪,只觉得这个名字和她一身清丽脱俗甚是相配。
“那公孙归雪听了这道圣旨,忽然嘴角一扬,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恣意纵情,笑得娇喘不息,笑得响彻云际。我当时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脑中只充斥着公孙归雪绝色芳华的容颜和她绝望彻骨的大笑声。她笑到尽头,却显得无尽凄凉。那将士不为所动,手一挥,命所有的兵士上前绞杀。我心猛地一跳,只见公孙归雪眼中透出冷气,将那碧服女子交给我,低声喝道,‘看你们谁敢动她!’声音虽细,却说得撕心裂肺,似用尽了全力。
“那日,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公孙归雪杀人。她身影轻盈,犹如鬼魅,浑身上下寒气绽放,似乎连秀发都能杀人。那是她最尽兴的一次杀人,亦是她最绝望的一次杀人。她明知自己即便杀尽世间所有人,也唤不回我怀中的碧服女子的一缕幽魂。我的眼睛从那时起,便一直放在那个白衣女子身上,不愿放过她的一颦一笑,不愿错过她的任何一个动作、任何一个声音。
“即便到现在,我也从未曾后悔过。那份爱情,是我见过最配得上‘荡气回肠’这四个字的爱情,而那个女子,公孙归雪,也是我所见过的最配得上‘巾帼英雄’这个称号的人。我这辈子只见过她这么一个真正敢爱敢恨的英雄,也只念着这个英雄,为她日日牵挂,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后来我被宋神医以种种缘由赶出师门,亦不被竺家所容,便一个人闯荡江湖,潜心研毒。若非当日不会用毒,又怎会帮不上忙,救不了那个碧服女子。所以,我只盼我能学会世间所有的毒,好相助公孙归雪。但谁料,待我学成归来,却听见她闭关‘幽雪宫’中,再不问江湖世事的消息。我无处可去,只好到苏州城寻了一席之地安身。”
竺眠琴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与寂寥。
后来,她就在那方庭院中守着满池的清波白莲,守着这份少女时的春心萌动,弹琴望月,醉卧红尘。再后来,她便从日日弹琴中创造出了这套功法。只是公孙归雪此生此世都不曾亦不会想到,远在江南苏州,竟然有一个女子为她守身如玉、决然锁清愁。她和她,她们都是痴情女子,亦都是伤心女子。
一时眠琴说完,五人都不知如何开口。灵烟虽然早知此事,但今日听眠琴旧事重提,却仍是心伤如许。竺眠琴又伸手撩拨了一根琴弦,似乎情绪大增,忽然抚起琴来。这时,只见怜影举盏一杯酒入喉,负手站了起来,抬头望月,忽然开口吟道:
“太湖明月起,天水两相依。
荡舟笑逐影,碎曲难赋词。
筝鸣何微茫,山远人不知。
惟乞月解语,万里寄相思!”
她一边吟,眠琴一边弹琴。琴声起初很轻柔,渐渐地高时低,时快时慢,温柔如斯,缠绵如斯,令人陶醉无限。忽然,琴声大躁,似乎在于人争什么,又像与世相争。忽然,琴音又是一转,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渐渐地,琴声又低了起来,似在哭诉无奈,弹尽辛酸。这一曲下来,只让人欲笑无心,欲哭无泪,似乐非乐,似痛非痛。
一时曲尽,眠琴收回手。菁菁等人也都从幻境中醒来,还不曾回过味来。眠琴便将古筝递与怜影,笑道:“今日被琴所伤,我这辈子定是不会再弹了,不如给你罢了!”
怜影接过古筝,似有话在喉,正要倾吐,忽然只听见船后传来一叠声音道:“竺眠琴,你还不快出来束手就擒!”五人忙都站来起来,向船的另一侧望去,只见一片灯火往这边而来。却看不清人影。
竺眠琴轻轻抿嘴一笑,道:“果然来了么!”
第二十九话血染太湖
太湖上风光旖旎,火把点点,渔船汇聚,却是杀气腾腾。竺眠琴一行人被围在正中,四周的渔船上都是手持兵器的男子,横眉立目,一脸凶相。竺眠琴船上的艄公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出一言。须臾,正对她们船而来的一艘船上,走出来一个人,捋须微笑,正是菊家的当家人——陶世奇。
竺眠琴悠然相对,气定神闲,左右晃了一晃,将四周情景尽揽眼底,便抿嘴笑道:“陶阿叔,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陶世奇不以为意地回嘴道:“哼!你我同丨居丨苏州城,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有甚可说的?不过今日你居然肯来赴这鸿门宴,还带了三四个随从,看来是不把我们菊家放在眼里了。”
竺眠琴笑道:“陶阿叔这是说得什么话!我本来也有心去拜见阿叔,但是自从我和家里断交之后,陶阿叔不是说也要同我恩断义绝么?那么眠琴又怎敢登门造访呢?”陶世奇瞪了她一眼,故意扭过头去不理睬她的话,自顾自道:“我今日来,就是问问你,我们日前托付你的那件事,到底做还是不做?”
菁菁一听这话,先是一愣,忽而想起那日的那枚夹着字条的无名飞镖来,顿时心中了然。回头看了怜影一眼,见她也正看向自己,便知她心中所想与自己相符。只听那竺眠琴笑谈轻风地道:“陶阿叔所言何事?眠琴一向记性不好,此时已忘得干干净净了!”陶世奇还未开口,便见他身后窜出一个人来,指着竺眠琴冷笑道:“父亲,她分明置我大哥的性命于不顾,你又何须同她讲理?”这年轻公子正是当日打伤了菁菁的陶家最小的公子——陶无晟。
而他的大哥,正是当日被公孙若陵喂下蛊毒,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陶无是。陶无是年幼时坎坷,曾被人拐了去,后来幸好他福大命大,不知怎么机缘巧合,被“真百剑派”的人收入门,传授了他剑法。他天生悟性极高,故竟学得了八九层的功夫。本来已是“真百剑派”的未来掌门人,但后来从别处得知自己的身世,便一意孤行地拜离师门,从此没有了消息。有人说他回菊家认亲,也有说他投身“天地会”的门下,众说纷纭不一。
陶无是的确重回菊家,改还陶姓,后来江南“梅兰竹菊”四家与“天地会”结盟之后,他便暗中为“天地会”做事。只是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陶无是便是当日“真百剑派”的未来掌门人。日前他和梅袖清被公孙若陵喂了天山蛊毒,如今二人已是危在旦夕,故来找竺眠琴,希图她能相助炮制解药。
“陶公子既然深谙此理,今日又何必大张旗鼓的来寻眠琴的事端?”竺眠琴淡淡地冷视他们,眼眸微垂,道,“莫非,陶公子嫌眠琴的毒药药性不够,还想再尝一次么?”
一提此事,陶无晟顿时恼羞成怒。他从小极好面子,日前在茶楼被竺眠琴捉弄,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一直伺机报仇。但今日碍于他父亲在侧,不敢过露,只得按捺住恨不得将竺眠琴啖肉寝皮的怒意,勉强冷笑道:“这是我父亲的主意,若依着我,必将你鞭笞三百,就算你是铁打的人,不信你不肯答应!”
竺眠琴挑了挑眉,正要说话,却被陶世奇抢了先。只听他喝退陶无晟道:“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先下去!”陶无晟从未被父亲这等责备过,心中更是忿忿不平,但不敢违逆父亲,便狠狠地瞪了眠琴一眼,依言下去了。这里陶世奇又转向眠琴道:“无晟年级尚浅,不通人情事务,你务怪!”眠琴微微颔首,心中自然明白陶世奇这么说只不过为了博取自己好感为他儿子治病而已,事成之后,定是会翻脸不认人的。她自幼在竺家时,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
想通此节,眠琴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道:“陶阿叔,不是我不帮你……以你的能力想必能请到不少江湖神医相助,只怕连宋神医也不再话下。我不过一个区区小女子而已,只怕力不从心。”
陶世奇沉下脸来,半日才说:“不瞒你说,我也是求遍了所有朋友,不得已而为之……”说毕,脸上露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神色。眠琴深知这位陶世奇是四家当家人中最爱面子的一人,能从他口中说出这番话来,必是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但此人却也是四家中最不懂知恩图报的一人,凡是被他求过之人,多半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竺姑娘……”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传来,引得竺眠琴不由地转脸看向另一旁,只见一艘船飘摇而来,上面立着一人,正是她当日的授业师傅——宋神医。只是他们之间的师徒之情早已了却,如今只好用寻常人的口气称呼罢了。
“宋神医?!”竺眠琴略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