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菁莞尔一笑,道:“值得灵烟姊姊如此牵挂之人,想必也绝非寻常!”
灵烟指尖划过一朵红梅,听了菁菁这句话,不由抿唇一笑,道:“怎么,戚公主有兴趣听么?我同我姊姊的故事?”
菁菁忙点了点头,以示心中所愿。
灵烟便道:“其实,我不叫竺灵烟,灵烟是我姊姊的名字。我真名叫竺灵絮,三月飞絮的絮。当日我母亲生我姊妹时,都恰逢在三月。我姊姊早我两年,她出生时,春雨连绵不绝,雨中含烟。那时我家院子里有一汪湖水,湖上有个小小的亭台,叫做‘翠烟阁’,我母亲时常去那里小憩,故给我姊姊取名灵烟。待生我时,恰一场春雨去,窗外飞絮满天,我父亲雅兴大发,飞书画了幅烟雨飞絮图,那幅画上还写了一句即兴诗——‘一江烟雨去,满城风絮起’。所以,我父亲便给我取名灵絮。
“我同我姊姊自幼一块长大,姊姊性情温和,待我极好,只可惜身体嬴弱,不适合习武。而我则顽皮好动,父亲因为那时无儿,便传授武功给我。故我五岁时便同我那些堂兄弟们一块习武。虽然武师常夸我聪慧,但我毕竟是女子,比起武来,常被那些看不起女子的堂兄弟们欺负。等我满身是伤的回去,姊姊总是会备好医药给我疗伤。那些药酒里面,都掺杂着姊姊的眼泪。
“姊姊十岁生日时,作为竺家惯例,母亲送了一枚玉镯给她。那枚玉镯极精细圆润,姊姊爱不释手,日日夜夜都佩戴身边。本来我十岁生日时也有枚玉镯,但我生性不喜爱这些装饰,且那时行事鲁莽,也戴不了这些易碎之物,故不曾要。我十四岁时,便同那些堂兄弟们一起为‘竹’家卖命,做过一些非我所愿之事。‘竹’家惯于训练刺客杀手,我身于其中,自然而然便对杀人不以为意。
“可我姊姊与我不同,她天性讨厌杀生,反而喜爱饲养家禽。所以,我每次杀了人带着血腥地回去,都不敢去见我姊姊,怕她讨厌我。可我姊姊却偏偏每次都候在我的房里,备药为我疗伤。对于我的行踪,她从来不问。姊姊的手指纤细而柔软,是一双最适于杀人的手。我父亲时常叹息那双手为何会生在身体嬴弱、不适合习武的姊姊身上。据他说,那双手是能在悄然之间杀人于无声无息的手。但是我姊姊却用她那双本该用在杀人之上的手来给我疗伤。
“待到我十五岁的时候,姊姊出嫁。她本来早就同梅家的大公子订了婚约,只是因为梅老当家故去,梅家大公子要服三年孝,故推辞了。姊姊出嫁那日,我心痛如许,寂寞如许。虽然‘梅’家与‘竹’家相隔不远,但既然她成了梅夫人,便不再是我姊姊,也难见了。那日我从喜筵上逃了出来,驱马急驰,一直奔到城门口,喝了个烂醉如泥。那日的女儿红,比哪一日都烈,呛得我泪水直流。
“那晚,我就昏昏噩噩地倒在酒楼的门口,醉得不省人事。第二日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客栈的床上,一个翠服女子坐在一旁抚琴。那个女子就是眠琴姑姑。她那日当巧有事从建康城过,逢上了这桩本该她参与的喜事。她不曾问我为何喝得大醉,也不曾问我为谁喝得大醉,只说,‘我喜欢你的豪气,跟我学武罢!’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欣赏坚毅刚烈的女子。她说在我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故觉得同我十份投缘。
“姑姑素来讲求‘缘’字,既然我们有缘相识,我亦答应拜她为师。后来,我便常去姑姑苏州的下处同她学武。一来二去,姑姑也时常教我些处世之理。但是之前姑姑的过往,她不曾提,我也不曾问。我的武艺进展极快,渐渐的已超过我那些堂兄弟们。本来我已成为‘竹’家最厉害的刺客之一,亦是极可能继承我父亲掌门人之职的绝佳人选。但我却闷闷不乐。因为我同那些堂兄弟一起相处时,了解到梅家大公子的为人,实在未曾想到他居然是个偎红依绿的花柳客。
“我心疼姊姊,却又见不到她。欲去找那位梅公子理论,却又怕他回去难为姊姊,反倒弄巧成拙。”灵烟说到这里,眼中透出一丝恨意。虽然这件事过去已久,但此时说来,仍是余怒未消。菁菁见她关心姊姊到了这种地步,心中也不由地对她姊姊极为尊重,便道:“为何你让你母亲接你姊姊回来住两日?如此一来,你就可以见到你姊姊了?”
灵烟淡淡一笑,道:“我姊姊出嫁之后,曾回过娘家两次,但那时我偏巧都不在家。若再让她回来,只怕姑爷会抱怨,那么我姊姊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
菁菁听了叹了口气,怒道:“这梅公子太也可恨!若他日让我遇见他……”
灵烟巧然一笑,道:“多谢戚姑娘好心,只可惜这位梅公子你已见不到了。五年前,他就做了我的刀下鬼了!”菁菁闻此言,顿时撑大了眼睛,只听灵烟继续道:“后来我姊姊有了身孕,我终于随同母亲去看了她一次。她瘦了好些,神色憔悴,见了我却极力展露笑颜。她的手细得根本戴不了那个玉镯,只好褪下来放在一旁。她眼睛依然澈亮,笑颜依然动人,那双手依然柔软……只可惜,她的脸上已失去了神韵。我不忍多看,早早地出来。问了下人才知道,梅姊夫已经快一个月不曾回来了,对姊姊不闻不问,却在外眠花卧柳,流连于赌坊酒楼烟花之地。
“我气愤不过,去找那位梅公子理论,却好似对牛弹琴。我一怒之下,伤了他的筋骨,痛得他一连半月下不了床。结果,我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通,让我同一位武师北上办事去了。我人虽走了,心中却着实惦念姊姊。生怕她出什么好歹,所以做事十分卖力,只求能早日重回江南守着姊姊。可是紧赶慢赶,却也过了三四个月才重回建康。回去的第二日,我便去看姊姊,她的肚子已经显了形,生产不过这几日。可那位梅公子却依旧不见人影。
“我忍无可忍,便在姊姊面前痛斥姊夫。孰料姊姊却并不附和,只是握住我的手,让我止言。我如今依然记得姊姊那张无奈却又无怨的笑颜,虽然受尽了委屈,却丝毫没有悔意和怨愤。那一刻,我方才知道,尽管备受冷落,我姊姊却一直爱慕着那位风流倜傥、眉目清秀的梅公子。而我,即便待姊姊再好,却也得不到她的心。我想通了这一节,心痛得无以复加。
“那日离开‘梅’家,我便策马去找姑姑,边饮酒边流泪。姑姑没有问我为何事气恼,却陪我一同畅饮,一边抚琴助兴。第二日,我宿醉未醒,便被姑姑喂了解酒药,逼我回建康。她说了一句让我当时彻底醒酒的话——‘或许这是你们姊妹最后见的一面了’。而她偏偏说中了!待我赶到建康,恰逢姊姊临盆。她本来身体虚弱,因为孕中受了气,又是难产,所以极其危险。
“可是那位梅公子依然不见身影。家人说已派人去找了,却迟迟找不来。姊姊诞下一个女孩之后,出大红,力尽神危,气若游丝,拉着我的手直唤梅公子的名字。我心痛欲死,却无能为力,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姊姊咽下最后一口气……”
灵烟说到这里,忽然猛然闭了嘴,眼角现出泪来。菁菁颇受感染,竟也忍不住伸手拭泪。她脑中想的,却是楚惜梦。
过了片刻,灵烟才道:“我心中对梅公子又恨又妒,完全无心无神无力多想,便径直去找梅公子。我姊姊躺在床上,尸骨未寒,他却青楼梦好、风光旖旎地饱餐秀色!我寻了好几家地方,才找到梅公子。他喝了个酩酊大醉,拥着两个青楼女子,丑态倍出。老鸨儿见我来者不善,本想出言相拦,被我用暗器打掉了她的两颗门牙。听到那老鸨儿的惨叫,梅公子似乎清醒了些,待看到我,便又醒了一半。我根本不同他客气,拔出剑来直刺过去,只想杀了他解恨。
“梅公子虽然醉了,但武功却不减。昔日他武功在我之上,本来我是赢不了他。那日我教训他时,也是在他的酒饭里动了手脚。这次我心中怒火中烧,心智早已入了魔道。将姑姑教给我的最狠毒的招数,用得淋漓尽致。梅公子因为后来酒劲起,不免漏出了破绽,被我挑断了手筋脚筋,废了武功。可我仍不解恨,用剑在他身上刺了好几下。那些老鸨儿、姑娘们都吓得纷纷逃了,也有的去给‘梅’家通风报信去了。梅公子匍匐在地,只求我放过他,还说让我看在姊姊的情面上……
“他若不提姊姊,我说不定就此罢手。他一提姊姊,我满腔的怒火无可遏制,干脆一把火烧了那家青楼,连同逃不出去的梅公子一起,被活活地葬身火海。结果我一出来,便被‘梅’家的人逮了个正着。我根本无心反抗,只求他们把我杀了干净,我也好去寻我姊姊,只是不知道见到姊姊,她会不会怪我。‘梅’家的人捉了我之后,迁怒于我父亲和‘竹’家上下。我父亲为了自保和顾全大局,竟翻脸不认我这个女儿,同我划清关系,一切听由‘梅’家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