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福凝视着自己的爱徒,眉眼间都是骄傲,洋洋得意地说道:“听说你拿了大奖,我来恭喜你来了。”
事实上是他收到卢掌柜的消息,进城来会见卢掌柜了,不过他还是决定先来看看自己的徒弟。
小时候,见到文志,便知道他是一个人品极好的孩子,但他压根没想到,他会出息到这种地步。
陈文志被师父夸奖,内心激动高兴,拉着梅福的手,对他道:“走,师父,我请你喝酒去,咱们边吃边聊。”。
梅福点点头,笑了。他抬头看了看仁艺厂异常气派的厂门,对他问道:“你不是要上工吗?你现在陪我喝酒,你们东家不会怪你吗?”
“不会,我拿了奖,掌柜的还要奖励我呢。”
“哈哈哈,好!”
师徒俩搂着肩,找地方喝酒去了。
夏日清晨的阳光透过大槐树的树冠洒落下来,留下满地细碎的光斑。
师徒俩走出去没多远,就找到一家馆子坐下。
陈文志要了饭菜,虽然是早餐的时间,但他点了一桌子的好鱼好肉,师父难得来城里看他。
他要给师傅叫酒,梅福立马摇摇手,说道:“不喝了,一会还有事。”他总不能酒气熏熏的去见卢掌柜。
“师父,你不是来专程看我的呀,你还有别的事?”陈文志看师父不喝酒,心内好奇。
梅福不动声色地笑笑。
陈文志给师父夹了一大片东坡肉,对他问道:“你又去给师娘买杭州城的时新衣服料子吗?”
陈文志因为师父来看他,心情特别愉快。师父说不喝酒,他便起身给他倒了热腾腾的茶水。
梅福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文志如今有了名气,可还像小时候一样孝顺体贴周到懂事,真是让他安慰。
店面是那种街边小馆子,现在时间还早,来吃早餐的人不多,所以还算清静。做面点的师傅在热气腾腾的蒸笼间忙活着,小小的木桌子油得发亮,偶尔有一两只苍蝇在飞。
梅福美滋滋地夹起一个小笼包放嘴里,想着心事,他接到卢掌柜的消息,凌晨三点从家里出发,脚步匆匆地赶到杭州城。当然没有时间吃早餐,所以徒弟请他一起吃早餐,他也吃得开心极了。
“这杭州城果然是大城市,这早餐都比咱们镇上的要美味许多!”梅福一边吃一边点头。
陈文志看到那小小的早餐店面,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恭敬说道:“师父,你难得来杭州看我,等我拿到奖金,有一千个大洋,我一定请你去那大酒店吃一餐好的!”
梅福高兴地笑了,却摇摇手,又夹了一个包子吃了,对他说道:“这样的饭店就很好,我这辈子,不好吃喝。”
“那你好什么?”陈文志笑了起来,调皮问道,“就好对师娘好?”
哈哈哈,哈哈哈,问完这句话,想起他们师徒初见面的场景,陈文志自己先乐了。
梅福又摇摇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对他说道:“你师娘长得一幅猪相,我哪会喜欢她呀!当时娶她,还不是因为她爹是温秀才,后来对她言听计从,还不是因为温秀才天天嚷着他要考进士,所以你师娘打我骂我的时候,我想反抗,一想到她爹万一中了进士,我岂不是完了,所以呀——”
陈文志想起从前师娘拿着洗衣服的大棒槌追杀师父的情景就觉得好笑,他偷偷地抿着嘴笑,低着头假装吃早餐,不让师父看见,那简直是他童年的美好回忆。
如今想来,师父简直像个老顽童呢。
“现在不同了,大清亡了,民国新政府了。”梅福舒畅地抿口茶,拍拍鼓起来的肚子,感慨地说道,“文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师娘自从大清灭亡那一天,知道科考不存在了,对我就言听计从,温柔似水了。”说到这里,梅福得意一笑,夸奖道,“她现在是陈家村最会过日子的女人,哪能胡吃海喝的乱花钱啊,鸦片烟也戒掉了,因为我不许她抽,这辈子,我就看到你师娘戒成功了,可见她多么听话!所以那些绫罗绸缎时新料子,我也没必要从杭州城买回去给她了。”
陈文志抿嘴一笑,看到师父很喜欢吃这家店的小笼包,便又叫店小二拿了一屉,体贴地推到师父面前。
梅福心满意足地笑笑,继续说道:“所以呢,你要问我这辈子我好什么,还真把我问住了。我想想啊,我其实好木雕,但是作为手艺人,我骨子里一直抬不起头来,对读书人十分向往,因此,早些年,被你师娘欺负成那样也不敢还手,让你看了不少笑话。文志啊,说到这里,师父要感谢你!”感谢他?陈文志有些纳闷了。
从坐着的地方看过去,杭州城苏醒了,街面上人多起来,市声如同喧嚣的海浪,来来往往,客人如潮,有买早点的,有买菜的,也有出摊做生意的。
梅福笑了笑,舒心地伸了伸胳膊,拍了拍吃得鼓鼓的肚子,对爱徒说道:“对啊,感谢你成了我的弟子!有出息有本事,替师父争了一口气!现在想做我徒弟的人,那队伍真是从陈家村排到村外去了!嘿嘿嘿,嘿嘿嘿,师父晚年不用愁没钱花了。你师娘呢,现在对我也是做小伏低,温柔似水,师父的日子过得舒心呐!而且啊,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你作为木雕师傅,在杭州城混得那么好,你师父我,也不自卑了,一天到晚昂头做人,内心骄傲得意极了。现在看到读书人,也不会抬不起头,总之,师父我现在,因为你的缘故,可以抬头挺胸地做人哩。”
梅福摸着下巴,看着杭州城热闹的街景,乐呵呵地笑起来。
陈文志笑了起来,内心甜丝丝的,他哪有那么伟大?因此谦虚道:“是师父教得好,现在整个杭州城也知道您是我师父!名师出高徒!”
梅福心里暖了一下,禁不住鼻子一酸。他当然知道,文志所说不假。不然,卢掌柜不会火速通知他来杭州城,他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决定不再闲聊了,要和爱徒谈谈正事。
这孩子心地好,不忘本。因此,作为师父,他更要爱护他。
想到这里,梅福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陈文志,自己这位徒弟,长得高大俊逸,五官清秀,肤色白净——其实陈儒和他妻子都长相不错,陈儒那书呆,如果不是长得好看,怎么可能把杭州城的大小姐勾走,所以文志论外表,也算是人中龙凤,只是——
梅福慢慢喝着茶,沉吟着,思索着:文志这孩子现在有了出息,有了本事,在杭州城有名气了,替他这个木匠师父扬眉吐气了,只是,从古到今,几千年过来,手艺人地位低下,不为官府文人重视,木雕师傅永远是下九流的行业,他不相信这传承几千年的敌意和轻视,会因为他徒弟一次木雕比武拿奖会改变,这是铁水浇灌出来的观念,不可能轻易更改的。
文志没文化,他是小木匠,家里穷,这些都是不争的残酷事实。他喜欢卢掌柜的小女儿,这件事,作为师父,他一早就知道。
梅福想了想,放下茶杯,对陈文志说道:“文志啊,假如,我是说,假如,卢连海,就是卢仙儿她爹要挖你去连海营记厂,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