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最后，陈文志说道：“母亲病得厉害，她打算回陈家村，以后恐怕也不能回——”说到这里，他声音哽咽，红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待到情绪平复，才继续说道，“不能回杭州城了，所以舅舅舅妈，大哥嫂子，你们明天来我家，与我妈话别吧，这一见，恐怕是最后一面了，后天，我就送她回陈家村了。”

李人杰和李文昌连连点头，李文昌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红了眼圈，嘴唇也一直颤抖着。

看到大哥的神情，陈文志在心底叹口气，在那个瞬间，他原谅了大哥的种种。

第二天，李人杰夫妇带着儿子儿媳守约来看望李翠仙。

翠仙没有力气起床，但是有说有笑，表现得很高兴。

李文昌看着母亲骨瘦如柴，面白如纸，便知道陈文志没有夸张，他一个人站得远远的，心里的难过无法用语言形容。

到最后，李翠仙对李人杰央求说道：“大哥，我能不能和文昌说几句话——”

李人杰也知道这恐怕是最后的离别，便点了点头，含着泪带着太太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三兄妹，以及李翠仙。

李翠仙依依不舍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他们仨说道：“真好，好像又回到小时候，那时候，你爹刚刚过世，他像我现在这样，躺在床上，你们仨站在床头。”

这话一说出来，陈文艺已经开始捂着脸哭起来。

陈文志的眼泪涌了出来。

李文昌低着头。

李翠仙陷在往事的回忆里，脸上带着微笑，慢慢说道：“也不知怎么回事，那是我人生最难过的一天，可是自从文昌离开家，我每每回忆起来，却总是这个画面，好像是美好回忆一般，你们仨在床头或坐或站着，你爹和我都在，我之所以念念不忘，大概那是我们家最后一次的团圆吧。”

听到这里，李文昌痛哭失声，突然“卟通”一声，跪在了李翠仙的床头，他哽咽道：“娘，对不起！”

李翠仙征了一下，然后缓缓笑了起来，她含着泪凝视着李文昌，颤微微地伸出手，对他说道：“文昌，那么多年了，你终于肯叫我娘了——”

李文昌哭得不能自抑，颤抖着伸出手，与母亲的手紧紧相握。

李翠仙又伸出另一只手，看着陈文志，陈文志会意，也跪了下来，膝行到母亲面前，伸出自己的手，李翠仙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李文昌的手，放在了陈文志的手里，两兄弟的手握在了一起。李文昌看了陈文志一眼，陈文志也看了李文昌一眼，两兄弟的手相握良久。

李翠仙看着陈文志，脸现恳求，对他轻声说道：“答应我，好好照顾你大哥和你小妹。”

陈文艺放声大哭，她大声忏悔：“娘，对不起，对不起，这些天，我不该拿话刺激你。”

她不停地伸手扇自己耳光。

李翠仙想伸手制止地，却没有力气，陈文志拉住了妹妹打自己耳光的手，李翠仙微微一笑，感激地看了一眼小儿子，对陈文艺说道：“文艺，不是你的错，娘不怪你，是娘累了，想休息了，想去见你爹了，我想了他很多年，如今你们都长大成人了，我就可以没有牵挂地去见他了。”

李翠仙脸上浮现盼望和期待的表情。

陈文艺心如针扎，含泪点头。

陈文志想到母亲一生，如同黄莲般苦楚，不由心疼愧疚。

李翠仙看着他们仨，对他们微笑说道：“文志，你大哥只会读书，但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有机会改变命运的，文昌呐——”

“娘——”李文昌含泪看着母亲，李翠仙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对他慈爱地说道，“你要带着希望坚持下去！娘活了一辈子，懂得一个道理，这个世上，人活着总需要文化，所以你肯定会有机会的，现在没机会，并不代表以后没机会——”

李文昌点点头，哭道：“娘，我相信你的话，我会一直等着的。”等着那个渺茫的希望。

李翠仙欣慰地点点头，继续叮嘱说道，“现在仙儿怀了我们陈家的骨血，你要好好对妻子孩子，好不好？”

“好！”李文昌泪如雨下。

“文艺——”李翠仙叫过女儿，看了看她，对她说道，“娘知道，你喜欢那个庞三多，如果他再出现，你就鼓起勇气和他去吧——”

什么？如果晴天霹雳，陈文志猛地抬起头来，几年的疑惑，如同拼图的碎块，如今终于找到了完整的图画，原来，妹妹喜欢庞大哥！

陈文志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几年，渐渐长大的妹妹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喜欢庞大哥，可是——

陈文志为这件事变得纠结和不安起来。

李翠仙微笑着，慈爱地凝视着小女儿，仿佛早就看透一切，她对陈文艺温柔地说道：“傻孩子，娘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娘平时察颜观色，也知道那个庞三多喜欢你！只是，唉，他年纪比你大许多，而且一生动荡不安，心怀大志，你跟了他，恐怕一生会过苦日子。”说完愁苦牵挂地看着小女儿。

陈文艺又哭又笑，哭是母亲要死了，她难过恐惧，笑是母亲懂得她的心事，而且告诉她，庞三多也喜欢她。

庞大哥真的喜欢她吗？

她擦着眼泪说道：“娘，我不怕。”

李翠仙说道：“好，不后悔就好，娘告诉你，庞三多很快会出现的，你安心等着吧。”

陈文艺惊异地看着母亲，病重的母亲，仿佛成了神仙，可以未卜先知，参透一切。

她将信将疑。

李翠仙将陈文艺的手也交到陈文志的手里，对他叮嘱说道：“你妹妹跟了你那个姓庞的朋友，以后恐怕会很苦，你是他哥哥，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她。”

陈文志哽咽，频频点头。

他心里不情愿这门婚事，但是这是母亲最后的心愿，他不得不假装答应。

看到母亲把弟妹交托到他手上，却独独不问他什么，陈文志想起自己多年的委屈，他鼓起勇气抬头，凝视着瘦弱不堪的李翠仙，紧张地问道：“娘，我照顾了读书的大哥和妹妹，在你心中，我选择当木匠，是对的吧？”

往事如同倒带的风景，都到陈文志眼前来。

李翠仙一征，然后，缓缓点点头。

陈文志释然了。

他终其一生，辛苦奋斗，所要的，也不过是母亲一句承认。承认他小时没有选错人生路。

李翠仙交托好一切，放松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轻轻说道：“好了，我没什么话可说了，我累了，要睡了，你们回去吧。”她已经开始做梦，在梦里面，她变年轻了，遇见了同样年轻的陈儒，她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第二天，陈文志和陈文艺送母亲回陈家村。

第三天，李翠仙在睡梦中过世。

据说，在睡梦中过世的人是极其有福气的人。

日期：2020-11-22 07:23